文/吳易澄
首先說明,本文含有大量小說與卡通電影劇透,服用前請三思。
原子化的社會導致人際疏離,已然不是陌生的事實。近兩年來Covid-19肆虐,伴隨著病毒蔓延的,還有在強制隔離與限制社交下的孤獨。在原本就缺乏支持資源的族群上,這種突如其來的人際斷裂更是加深了困境。那些無法練就獨處的技藝的人們,必須仰賴外在資源,科技於是成為一種新的解方;人工智慧,也順理成章成為這個時代一個被高度期待的選項。
其實早在半個世紀以前,就出現人工智慧用以陪伴孤獨者的想像了。最廣為人知之一的,便是一九七零年代就開始流行的哆啦A夢。那位來自二十二世紀的機器貓,不但身懷絕技,最重要的是它善解人意,對主人翁大雄給予極致的溫暖與幫助。據說漫畫作者藤子不二雄給這個漫畫設定的結局有幾個版本,其中之一便是大雄太過依賴哆啦A夢,因此哆啦A夢就必須離開他。漫畫的發想到結局的鋪陳,不但反映了人類對陪伴的渴望,也隱約預測了對科技的焦慮。
克拉拉,理想的AI陪伴者?
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在這個集體孤獨的時刻,英國小說家石黑一雄在去年出版了新作《克拉拉與太陽》,便是一部以人工智慧為主題的科幻小說。小說所設定的時間在不久的未來,人們在科技發達的時代,孤獨的人類能購買所謂的「愛芙」用以陪伴度日。所謂「愛芙」(AF),就是英文「人工朋友」的縮寫。
愛芙有許多型號,被擺在櫥窗裡供人選擇。克拉拉雖然是一種未臻完美的型號,但卻因為有著高度同理的技能,被主角裘西與她媽媽挑選回家,被賦予了陪伴裘西的任務。而裘西,則是一位生了怪病的少女,她與鄰居瑞克相戀,並打算共度一生。
故事前半段在寧靜又充滿壓抑的情緒中鋪陳,石黑一雄用很簡單的字句來書寫,彷彿克拉拉的人工智慧一開始是一片空白地重新學習人類世界的情感與邏輯。然而小說後段劇情突然戲劇化地開展,原來裘西的媽媽對克拉拉的期望不是只是陪伴,而是終有一天如果裘西不幸病逝了,克拉拉能夠在全然能模仿裘西的前提下住進一個被畫家卡帕底先生所製造的軀體中來取代裘西。克拉拉雖然接受這個任務,但也衷心希望裘西能夠痊癒。在克拉拉有限的理解能力之中,它一直以為它的動力來源,太陽,是能夠拯救裘西的唯一希望,因此很有趣的,克拉拉有了自己的信仰,在裘西病重時還對著太陽祈禱,盼望奇蹟的發生。
石黑一雄究竟想要透過小說告訴我們什麼事情呢?克拉拉這個看似溫暖的,義無反顧的愛芙,最後終究沒有真的取代了裘西,因為裘西的病確實奇蹟般的復原了。讀者在閱讀的過程或許會一度以為,小說似乎賦予了科技正面樂觀的期待,比方說人工智慧確實做到了敏銳的觀察與深度的同理,甚至到了捨己救人的地步。但是從裘西的媽媽期望裘西延續克拉拉的存在,以及克拉拉最終被棄置在廣場上,我們也看見了人類的脆弱與自私。科技物看似是一種拯救人類困境的產物,但是小說反映了人類對科技非分的期待,同時也預示了依賴科技所帶來的倫理衝突。
秀逗阿榮反映大數據迷思
在陪伴機器人這樣的主題上,無獨有偶地,迪士尼公司在去年秋天也推出一部中文片名叫做《天兵阿榮》(Ron’s Gone Wrong)的卡通,背景設定在一個被泡泡公司壟斷市場,佔領生活的未來。「你曾經覺得孤單寂寞嗎?彷彿站在世界邊緣,超尷尬,不敢接近任何人?……泡泡公司要給世界一個嶄新的好朋友!」卡通裡的泡泡公司,不免讓人想到蘋果公司的產品發表會,以塑造科技明星的大舞台方式推出產品。該公司出產的機器人B寶(B-Bot)所仰賴的是發明者馬可所編寫的演算法,能夠透過人工智慧來學習它的擁有者的一切好惡,並且將其主人的生活上傳至雲端。
《天兵阿榮》的主角是來自貧窮移民家庭的孩子巴尼,他很羨慕其他同學們都能擁有一隻B寶。巴尼的父親為了讓巴尼一圓在生日獲得一隻B寶的夢想,不得不從泡泡公司的搬運工那邊買來一個從貨車上摔下來的劣質品。然而這隻B寶並不像其他機器人的功能那般正常,一開始呈現不斷當機的狀況讓巴尼感到失望,但是它不斷跳針,獨特的運作邏輯,卻也意外的與巴尼的個性合拍。巴尼把他的B寶命名為阿榮;阿榮不按牌理出牌的運作模式,給巴尼帶來許多麻煩;它在學校惹出大禍使得巴尼一度對它感到失望。但阿榮有某種偏執,在巴尼賭氣的時候依舊不離不棄,甚至一度犧牲自己拯救了氣喘發作的主人,這使得泡泡公司本來亟欲回收阿榮將其銷毀,巴尼卻執意找回它。
發明B寶的馬可後來發現,B寶的問題出在它根本沒有馬可原先設計出來的演算法,但它自己長出了它自己有點粗糙但卻溫暖的人性。它依據的並非那種既有的邏輯,例如依據機器的主人的好惡而學習出來的那種單面討好,那種有種偏執的、迷糊的個性,造就了它與主人的特殊友誼。這部卡通對資本主義世界有所挖苦,但也沒有大舉批判。最核心的宗旨也許在於,它挑戰了現今推崇大數據的運算法,人工智慧本身並沒有理想的邏輯設定,因此藉由出錯的程式反映人性的無可取代。
AI照顧的現實運用
像《天兵阿榮》所鋪陳的未來世界,有些情境我們早已不陌生,因為我們當今所使用的手機與社群媒體早就有這樣的功能了,比方說現在的手機也開始能認人、與人對話;並且,手機結合了掌握人們瀏覽資訊的習性來客製化出每個人各自所喜好的內容,而人們在與機器的互動共生的過程中進一步創造出自己的同溫層。
有意思的是,這些在小說家或動畫裡的機器人的所陪伴的主角,剛好都是那種虛弱的、孤單的,膽小畏怯的孩子。這樣的人設更凸顯了AI機器人的照顧能力;它們義無反顧且有高度續航力的照顧模式,相對於會疲憊,會衰老、會始亂終棄的人類,似乎成為某種理想,也是當今的人類社會開始著手研發照顧機器人的理由。
事實上,以科技來減少照顧人力的成本,也成為台灣長照政策上的重點策略之一。台灣的照顧科技產業蓬勃發展,近幾年的照顧科技應用展,規模可說是越來越大,也不乏人工智慧的身影。這些科技的發明真的是一日千里,例如針對自閉症、發展遲緩的孩子、失智者,獨居老人,都有研究團隊發展出特殊的陪伴機器人。它們能解讀自閉症孩子的喜怒哀樂,協助訓練溝通能力。有團隊發展機器狗,以仿真的互動來舒緩老人的情緒。也有機器人能偵測老人家的活動、飲食、睡眠狀況,並且將訊息即時傳送給相隔兩地的親人。
就讓我抄一段某研發單位推出的陪伴機器人廣告詞吧:「○○○打造『○○○樂齡陪伴機器人』,運用環境智能技術關懷獨居長者吃得好、睡得好、身體好、心情好,並彙集資訊給子女,達到長輩與子女間找話題、建溝通等目的。」這些設計都是相當令人驚豔的巧思,看來對老人的現實處境與健康條件上,都做過十足的功課。但是我第一個想到的是,當陪伴機器人熱情地發送簡訊給遠端的親人,會不會反而讓他們反而失眠呢?

機器人是不平等的產物?
也許在《克拉拉與太陽》這部小說裡,石黑一雄並沒有開宗明義地點出了未來世界裡的階級問題,但如果仔細推敲,能看出小說家隱晦地將未來世界設定成一個分岐的社會。中文版本的翻譯可能沒有特別翻譯出來,但原文中,作者設定這個世界是由被提升(lifted)與未被提升(unlifted)的人們組成,所謂的提升,指的是接受基因編程改造的人類。儘管小說並沒有特別說明是否只有那些被提升的孩子們能擁有他們的陪伴機器人。但小說在一開頭提到,愛芙販賣店裡的經理就對著機器人們說:「對他們而言,你們是遙不可及的。那就是為什麼他們貼著櫥窗,夢想擁有你們。」這就明確地指出高科技並非人人可以平等擁有的。
《天兵阿榮》也有類似的鋪陳,貧窮的家庭無力購置品質保證的B寶。在未來,擁有陪伴機器人是否會成為某種階級特權,這一題是值得這個社會審慎以對的。與其說照顧機器人解決人類的孤獨,或許另一個思維是,它們的發明本身就是一種社會分歧的結果,也反映著整個持續朝向不平等傾斜的社會結構,以及越來越荒蕪的社會支持系統。
當今人工智慧機器人的發展,大多採取的是商業的模式。換言之,當代社會仰賴科技的照顧模式,依舊無法擺脫資本主義的邏輯,是不是會加深社會的不平等呢?再者,當人們高度仰賴人工智慧,是不是也會使的公部門開始卸責?照顧不再是政策的責任,而是晶片科技與運算法的義務。照顧所牽涉的條件相當龐雜,也需要許多基礎建設的改善,一但所有的資源都只挹注在科技的發展,恐怕也有點本末倒置。我們來想像一個畫面,就是未來照顧機器人陪伴老人過街,但卻沒有政府願意改善過長的人行穿越道,就能窺見問題所在了。
科技始於人性,也會扭曲人性
台灣正加速進入高齡化社會,照顧議題亦成為顯學。走筆至此,正逢教育部新增訂核定數家醫學院設立招生之際。這些標榜創新科技的醫學教育紛紛祭出與高科技結合的醫療訓練,例如這樣:「○○○將招收具多元背景的大學畢業生,導入現代化科技如大數據分析、AI人工智慧醫療、物聯網、遠距醫療、雲端技術等課程,以縮小城鄉醫療差距,提升基層醫療照護品質。」這樣的文宣讀來不免令人捏一把冷汗。
身為科技物的愛用者,寫這篇文章的用意,當然絕不是在抵制科技。人工智慧如火如荼的發展,它受到重視的程度,看看其研究與產業在公部門資源挹注的比例即可見一斑。近日醫療仰賴人工智慧進行判別診斷的技術,也令人大開眼界。但想想哆啦A夢的劇情設定,每次提供給大雄使用的器具,被胖虎跟小夫搶去亂用,結果往往落得適得其反,甚至釀成大禍;原來漫畫家在半個世紀以前,就對過度仰賴科技有所擔憂了。石黑一雄筆下那個悲憫、忠誠,渴望陽光的克拉拉,終究也沒有解決人類的孤獨,反而映照出一個反烏托邦的黑暗現實。至於《天兵阿榮》用一隻秀逗的機器人來反省不夠民主、無法照顧弱勢的大數據,固然很有啟發性;但是若現實中照顧機器人當機了,究竟會帶來多少災難呢?
最後,不得不提的是,當我們的生活高度仰賴科技市場,就知道這其實也可能造成另一群人的壓迫。科技不但始於人性,也可能會扭曲人性。想想疫情期間晶片生產鏈上的人們的處境,身為在科學園區隔壁工作的精神科醫師,目睹那些科技產業勞工的人們為了人類美好的未來而血汗失眠,就知道一味著往科技產業傾斜的世界,距離平等互惠還有好遠一段距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