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梅君
星期一,你一如往昔早起,按下咖啡機後,開始盥洗。你問 Siri 今天天氣如何,早晨起來似乎有點寒意,不知道是否該帶雨具出門。咖啡香瀰漫餐廳,配著麵包,你點開 YouTube 上常看的美式脫口秀,並用 CC 字幕輔助,坐下來享用今天的第一餐。你今天早上得到一個大眾交通不方便的地方開會,於是你打開呼叫小黃,預約一台十五分鐘後的計程車。對了,你想起會議後得幫大家訂午餐,不如就用 Foodpanda 預訂餐盒,開完會旋即送達。
這是一個典型都會中產階級的早晨,由許多不同的數位服務串連起來的「智慧」生活。在這些看似自動化的服務背後,不只是演算法或是人工智慧提供的便利服務,更藏著許多「工人智慧」隱身在數位科技背後,透過網路群眾外包填補自動化機器及人工智慧產生的縫隙。這個新型態的線上零工經濟(gig economy),在近十年萌芽,並在疫情之中快速成長,漸漸入侵各行各業。
線上零工經濟有許多別名。曾經,它是眾星拱月的共享經濟、眾包經濟、微工作;而今,它對社會與勞工帶來的負面影響逐一浮現,零工經濟、甚至幽靈勞工等詞語的出現,提醒人們關注這些透過數位平台所中介的勞動現場--低薪、無保障、削價競爭、失去社會支持網、自我剝削、上癮與焦慮、勞工成為演算法中隨時可被替換的變數。
由人類學家葛雷(Mary Gray)及電腦科學家蘇利(Siddharth Suri)領導的研究團隊,針對這個新型態的勞動形式展開了數年的研究調查,並在 2019 年出版了 Ghost Work: How to Stop Silicon Valley from Building a new Global Underclass(中譯《你不知道的線上零工經濟》)。該書從一個悖論「自動化最後一哩的矛盾」開始談起:在人工智慧與智能機器的發展路上,我們屢屢聽見「機器將會取代人力」的警語,但是科幻電影裡那些全自動化的場景始終沒有出現。事實上,我們看見的是,「自動化程序在邁向完美的路途上一定有出錯的時候,於是便產生了須假人類之手的臨時工作。一旦人工智慧訓練成功、表現得跟人類一樣好,勞工則會接下工程師交付的下一階段工作,繼續挑戰自動化的極限。」(p.21)
於是乎,科技的發展讓機器取代了工時、薪資、福利皆相對穩定的正職工作,並製造出更多為了補上「人類能做的事和電腦能做的事之間的缺口」,而依需求接案的零工。他們可能是透過叫車平台接案的司機、在線上聽打字幕的翻譯、審查社群媒體上極端言論的審查員、判斷圖像影音以餵養人工智慧的工作者。他們登錄平台,(看似)自由地選擇看不見的發案者所提供的工作項目,從填寫問卷到測試新軟體,從幫貓咪的照片上標籤到提供臨時的幼兒照護。這些案子可能是十分鐘的工夫或是數個小時的勞動。無論何種, 平台的 API (應用程式介面)都會根據派案者的需求,和接案勞工的特質及評價來中介媒合。線上按需工作體現了馬克斯筆下勞動異化的極致--群眾外包讓分工變得極度破碎零散,接案勞工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何而做、為誰而做,也失去了接觸一起工作的同伴的機會。在這些沒有「老闆」的工作場域裡,接案勞工「通過一層又一層的軟體介面,學會在人工智慧的陰影下做工。」(p.26)
線上零工經濟另一個悖論是,在低薪與無保障的按需工作中,接案勞工卻有著一個共通點:懷抱希望。「他們希望能用這些接案工作控制自己什麼時候工作、和什麼人共事,以及接什麼任務。他們希望能留在家人身邊。他們希望能避開長途通勤和充滿敵意的工作環境。他們也希能夠得到經驗,更新履歷或開啟新的契機。」(p.26)
從 Shannon Walsh 所執導的紀錄片《零工經濟:app奴役制度 》(The Gig Is Up)裡,我們看見了這些隱身在數位服務背後幽靈勞工的真實面孔。
有著滿口金牙的美國青年,和無工作能力卻對樂透上癮的母親生活。他自知一般的工作不會雇用他,便開始利用眾包平台 Amazon Mechanical Turk(簡稱 MTurk)在家接案。他積極接案,漸漸熟悉演算法的運作邏輯,「其中一個祕訣就是假裝自己是非裔保守派人士,這樣你就會收到很多問卷工作」。
另一頭,奈及利亞青年坐在汽車後座,擠身在海港都市拉哥斯動彈不得的車陣中。他拿出手機開始接案,並對鏡頭說「在拉哥斯,你會有很多時間卡在車上,這時我就會看看有什麼適合的工作」。他多半透過 MTurk 接一些轉錄相關的工作。對他來說,雖然薪資都是以 Amazon 禮品卡的方式支付(註1),他只能用在 Amazon 上消費後請親友從美國夾帶回來,但按需工作仍是他較好的工作選項。
對身為單親爸爸又是中東移民的 L 來說,Uber 是相對具有彈性的工作選項。他還記得剛投入這份工作時,可以得到不錯的收入。但隨著優惠的取消、演算法的改變,他漸漸需要開更多的車才能賺到相同的收入。「Uber 宣稱他們沒有賺錢,但他們的總部蓋卻在舊金山最昂貴的地帶」。此刻,他舉著「AB5」的牌子站在舊金山法院面前,要求 Uber 承認司機為其員工並提供保險與福利。「Uber 需要知道,他們所賺的每一分錢,都是透過我們這些司機」。
巴黎的單親媽媽騎著腳踏車為 Deliveroo 平台派送食物,她熱愛她的工作,並且對於拿到負面的評價感到氣憤。她的一位好友派送員,在派送的過程中,因為行經下坡地而車禍重傷,但平台卻推卸責任。她十分不滿,她認為平台就是他們的公司,理應配給員工應有的保障和福利,因此她組織其它派送員進行抗爭。
這些臉孔都是位於世界各地透過數位平台按案工作的人們。對他們來說,API 不會因為他們有著滿口金牙、身為移民和外籍人士、或是單親家長而歧視他們。作為弱勢的求職者,按需工作不僅提供機會,更透過相對彈性的工作選項,讓他們可以平衡在家庭與工作之間,或是同時接多份工作來補足生活所需。這的確是線上零工經濟標榜的願景:每個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老闆。
但現實是,API 成為了接案勞工的老闆。鏡頭一轉,我們發現,接案勞工並沒有當初投入時想像的自由。平台上的工作零碎,有的甚至以「分」(penny)計價。如果要透過平台賺取生活基本所需,那麼他們必須時時在線,爭取最優渥的工作。如果接案勞工沒有在工作邀請提示音響起後幾分鐘內接受,那麼這份工作可能瞬息而逝。於是乎,接案勞工的工時愈來愈長,工作與休息的時間再也無法切割,即便工作在凌晨兩點出現,也得馬上回應。
另一方面,離開了傳統的職場,接案勞工在平台上得到的評價成為了他的履歷。一份不好吃的餐點帶來的負評,可能讓派送員接不到好工作;因為網路斷線而延遲工作,並無法得到派案者的體諒,反而是滿滿負評;如果派案者並沒有把工作需求載明清楚,接案勞工很難直接與派案者溝通來處理過程中產生的問題,便很容易得到低分,使得接下來的工作都遭到拒絕。評價看似公平,實則無情。少了人與人互動的同理心,「演算法的非故意性殘酷」不成比例地由接案勞工承受。由於平台公司將接案勞工視為自由買賣的顧客而非勞工,風險自負,拒絕提供任何保障,因此當接案勞工在工作期間遇到任何意外、甚至傷亡,平台公司可以完全撒手不管。
這些接案勞工的工作經常是在補足人工智慧尚不夠智慧的地方,但他們的生計卻被這些不夠「智慧」、缺乏「人性」的平台演算法所控制。這正是零工經濟最悲哀之處。
零工經濟下的勞動權益將是當代重要的經濟、科技、法律、及人權議題。目前,提供實體服務的零工,例如 Uber 司機 或 Deliveroo 派送員,已在世界各地展開勞工抗爭運動。2019 年,Uber 總公司所在地的加州議會,通過了 AB5 法案(California Assembly Bill 5),將工薪勞工視為僱員而非獨立承包商,受到勞動法規諸如最低薪資、休假、失業津貼等等保障。是這波零工運動的一大里程碑。但跨國平台如何在他國落地並接受規範管制,是另一大挑戰。
別以為這些事,與我們這些都市中產階級無關。從軟體工程到照護服務,從教育工作到醫療社福,愈來愈多的行業都開始採用數位平台進行派送、媒合。自動化的機器人或許不會取代人類,更接近現實的未來是,白領工作被轉成一組又一組的專案,搭配著電腦與人工智慧,將各式勞動現場轉為透過數位平台交付的消耗性服務。
在那之前,勞動法規的調整、新型態的勞工結盟、對跨國平台公司的課責與監管、演算法的公平與透明,這些重要的課題,我們是否準備好迎戰了?
註1:MTurk 僅對位於美國及印度的接案勞工提供匯款或支票的薪資支付方式。此兩地之外的接案勞工只會收到 Amazon 禮品卡。
參考引用:
- 《你不知道的線上零工經濟》(Ghost Work: How to Stop Silicon Valley from Building a new Global Underclass),瑪莉.葛雷, 西達爾特.蘇利著。臉譜,2020。
- 《零工經濟:app奴役制度 》(The Gig Is Up),Shannon Walsh 執導。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