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史上的大遺忘——記哈佛醫學史家栗山茂久於臺灣大學文學院演講

首圖攝影/臺大歷史系

文/張廷碩

任教於哈佛大學東亞學系栗山茂久(Shigehisa Kuriyma)教授,是世界知名的醫學與身體史學家,其名作「身體的語言——從中心文化看身體之謎」,更早已是翻譯成繁體中文的絕版之作。這次是栗山老師首次訪問臺灣,分別在臺灣大學文學院與中央研究院近史所與史語所進行三場演講。本文側記栗山茂久老師2023年1月5日在臺灣大學精彩的演講內容,文末我也將栗山老師的洞見,與既有的社會學和女性主義歷史進行對話。

醫學史上唯一要知道的一件事情

演講要讓人留下深刻印象,或是帶來洞見,是因為有力量。這點就可以在栗山老師的演講題目中看見這股力量。顯然,栗山教授相當會在演講中慢慢鋪陳,對於不熟悉醫學史的聽眾,也用演講簡報一層層挑起每個人的疑惑,到底每個人得要知道一件關於醫學史的事情是什麼?到底什麼是醫學史家忽略與教科書沒有講的重要事情?栗山老師激發了聽眾的疑問與好奇。帶來了巨大的力量。

 

醫學史上的大遺忘

栗山老師認為,每個人都該知道醫學史的事是發生在19世紀中葉的「大遺忘(the Great Forgetting)」,醫學對於身體的看法與感知發生了巨大改變(與遺忘),分隔了兩段醫學史的時間:第一段時間BGF(before the Great Forgetting)在醫學史所佔的比例很長,從西元前五世紀的希波克拉底開始,超過了兩千年以上的歷史。然而,卻不被醫學史家重視。第二段時間AGF(After the Great Forgetting)迄今不到兩百年,佔的時間極短,不只受到醫學史家的重視,史家也多以AGF時代對身體的感知與經驗,去理解和解(誤)讀在BGF時期的(西方)傳統醫學。

在AGF時代生長的我們,可能很容易認定那些BGF的醫學與身體實作,像是放血、灌腸、嘔吐(purging)等等,既不熟悉又野蠻。但在栗山老師在演講中指出,這正是因為我們生長於AGF時代,擁有AGF的疾病與身體觀點,所以才會遺忘了BGF時代的身體感與實作。栗山老師以美國文學家馬克吐溫(Mark Twain)和法國國王路易十三(Louis XIII)為例說明這場大遺忘,在馬克吐溫還是年輕男孩的1840年代,當時社會對古羅馬蓋倫醫師十分崇仰。而短短的50年後,馬克吐溫在作品中,指責蓋倫醫師的野蠻不啻為一個殺人兇手。[1]同樣地,法國國王路易十三活在「大遺忘」之前,曾有紀錄顯示,國王一年要放血42次、灌腸212次、與嘔吐215次,以維持身體健康。

栗山老師指出,關於疾病與身體觀點的遺忘,顯示在我們解釋路易十三每年上百次的清除身體實作上。我們認為,路易十三之所以要放血、灌腸與嘔吐,是因為體像是蹺蹺板,需要處在平衡的狀況上,才是健康的。然而這樣看似合情合理的身體平衡理論,卻忽略了更重要的因素——時間。時間才能解釋為何要持續不斷地做,栗山老師提出了身體斜線(bias)理論。[2]像是推著圓形的大石頭上山,大石頭會不停地沿著斜線向下滾,要保持身體的健康,就必須要持續的做功,付出很多的努力,也就是為何路易十三要不間斷地清除。因此斜線指的是一種自然偏向疾病的力量(a natural bias toward sickness),身體不是蹺蹺板達成平衡就沒事,而是推石頭上山,身體位處於「生命的斜坡(the slope of life)」上。讓身體不停要做功的力量,就是時間,必須要持續地抵抗時間把石頭往上推,才能維持健康。

 

關於時間的大遺忘與其解釋

BGF時代下的西方醫學,假定身體在歲月時間的洗禮下,會自然地往下滾,為了避免石頭滾下山傷及無辜,人們需要做很多的功夫,來努力地對抗時間。關於生命斜坡的論點,可以反映在BGF時代對於攝取食物的論點中,一部分的食物將成為滋養的能量,但另一部分則會不停地堆積廢物,需要不停地排除與清除。身在AGF時代的西方醫學(史),忽略時間作為改變健康與疾病的最重要因素,也因此錯誤地解讀,以為傳統醫學主張的是身體平衡論,此外,AGF後的西方醫學,常忽略了時間的影響,無法看到四季變化與十二星座的影響與其更迭,因此忽略了時間如何影響我們的生活、身體、疾病與健康。而栗山教授認為這些論點也能在非西方的傳統醫學(例如傳統中醫)中,看到時間經驗的關鍵影響。例如,我們說的「運氣」,其實就來自於傳統中醫對於身體的觀點,而這點也與傳統西方醫學不謀而合。

演講的最後,栗山教授認為AGF的我們應該要重視時間對於身體與健康的關鍵影響,學者也應該要解釋這個關鍵的「大遺忘」所發生的原因,這也是醫學史上他認為最大未解的謎團。

在問答階段,可以看見現場不少學者與各方先進們,響應了栗山教授的呼籲。有些希望能解釋遺忘與記憶的機制;有些則以不同階段,不同區域的醫學談起,看到時間力量論點的遺跡;有些更聚焦於科學發展、專業團體的興起及社會變遷,影響大遺忘的發生,並且形塑AGF西方醫學的觀點,

 

連結醫療社會學經典與女性主義歷史研究

我認為栗山教授的洞見,不只是在說明醫學應該要重視時間的關鍵力量。而是希望我們改變研究與關注的尺度,首先,我們必須重新注意時間,一是對於BGF時代的理解,避免以當下所經歷的世界出發產生的誤讀;二則是需要將時間納入分析,時間應是疾病與健康的關鍵因素,它們不是靜止的狀態。除了關注時間的影響與尺度外,我更認為我們也應該重視空間的尺度,不只是看見中國傳統醫學與西方傳統醫學看待時間的相似之處,也該看見不同空間,如何在歷史上產生相同與相異的身體與疾病觀點。如此豐富的空間與時間尺度,才能避免將西方醫學史與醫學史劃上等號。

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大遺忘呢?我想以醫療社會學經典著作「病人的消失」對比之。[3]Jewson認為同樣在西方醫學,在1770-1870之間產生了極大的轉變,從原來的床邊醫學,逐漸轉向醫院醫學與實驗室醫學。轉變也反映在醫學的宇宙觀,逐漸從重視主觀陳述的症狀學,轉向重視器官、甚至是細胞的科學發現與功能。這樣的轉變,讓病人從人,逐漸成為個案與細胞複合體。Jewson的論點,也與栗山老師的定見不謀而合,當病人逐漸從人轉換為細胞複合體,原來所傳統西方醫學所在意的「生命的斜坡」,時間的影響被去除,不再有其生活的脈絡,只剩下細胞及其生理化學的反應。比較Jewson的論點,或許可以幫助我們看到病人的消失與大遺忘之間的共同機制與原因。

最後,我想以女性主義視野的研究對這場大遺忘提出反思。命名為大遺忘,雖有在史學上的意義,旨在說明過程中巨大的改變與斷裂,但仍有可能因此忽略了微觀歷史,缺漏微觀史料解釋的重要性。像是歷史上所有的大寫一樣,平板化了差異。歷史學家高彥頤(Dorothy Y Ko)對纏足/放足史的研究或許值得我們借鏡。[4]她主張過往的鉅型歷史,不但無法解釋為何盛極一時的纏足會突然消失,也回平板化女性的經驗。因此,她認為要更全面地瞭解纏足這個文化現象,更要從微觀歷史出發,看見被纏足者與放足者的聲音。她們的聲音不容易出現在官方的政策與檔案資料裡,而會出現在看似與身體實作無關的傳教士日記,或現身在對近代鄉村婦女訪談的紀錄片裡。同樣地,針對栗山老師提出的為何遺忘問題,我想,不只是要看見鉅觀的社會條件如何促成大遺忘,也應該要從微觀的資料下手,解釋為何身在AGF的人們會逐漸遺忘,誤讀了時間影響的身體觀。[5]

好的演講帶來的洞見,就跟時間一樣,充滿力量。不但會改變聽眾的觀點,也能讓聽眾重新思考與反思,既有框架以及任何思考所有的侷限。希望我們能夠一起想起來,也能一起來解釋豐富對這場大遺忘的瞭解與認識。


[1] 1896年馬克吐溫出版的小說「Those Extraordinary Twins」,就指責當時密蘇里州的醫師倣傚延續1600年蓋倫醫師的殺人做法。請見http://www.telelib.com/authors/T/TwainMark/prose/extraordinarytwins/index.html

[2] bias有編織物紋理中對角斜線的意思,16世紀時也作為斜線(oblique line),來自於法文biais。

[3] Jewson, N. D. (1976). 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Sick-man from Medical Cosmology, 1770-1870. Sociology, 10(2), 225–244. http://www.jstor.org/stable/42851771

[4] Ko, D. (2007). Cinderella’s Sisters: 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5] 醫學史上將此觀點作為社會史的取徑,而不同於歷山茂久教授所代表的知識史。醫學社會史的代表學者例如英國的Roy Porter,或是美國的Charles E. Rosenberg等。他們也會主張歷史歷史應該要從底層出發(history from the below),多說常民的觀點,而不是只取材至「帝王將相」。

涵多路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