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噪音,各自表述:談談音樂中的雜質

文/蔡振家

心理聲學(psychoacoustics)是一門探討人們如何聽聲音的學科,在這個學科裡面,不同聲音令人愉悅的程度(pleasantness),一直是研究的重點。心理聲學的實驗多半使用簡單的聲音,例如純音或白噪音,藉由這種容易操弄的刺激,希望能夠瞭解聽覺的生理感官層面。至於音樂令人愉悅的心理機制,有時極為複雜,心理聲學專家也無法參透。音樂中各種聲音的排列組合,在聽眾的大腦中如何被處理,以致引發情緒、記憶或身體律動,是音樂心理學家與認知神經科學家的研究課題。

什麼樣的音樂令人愉悅?對於這個問題,不同的聽眾會有不同的答案。在爵士樂及搖滾樂裡面,噪音可以帶來各種風味,就好像特色料理中的關鍵醬料一樣,讓樂迷神魂顛倒,然而歐洲古典音樂卻不注重噪音,不喜歡噪音,而比較崇尚純淨、無雜質的音色。爵士小喇叭手 Wynton Marsalis 曾經跟大提琴家馬友友作了一段音樂比較,凸顯了不同音樂文化對於噪音與聲音雜質的不同觀念。在這段影片中, Marsalis 吹奏了幾段旋律,每吹一句,馬友友就要用大提琴模仿。音樂界兩大高手PK,小喇叭與大提琴一來一往,平分秋色。但是當 Marsalis 以小喇叭的「吼音」奏出一個富含雜質的長音時,臉上不禁流露出「看你怎麼辦」的捉狹表情,此時馬友友奮力一搏,為了讓音色變髒,使勁讓琴弓軋弦,發出類似初學者拉大提琴的噪音。馬友友變招靈活,讓人不得不佩服,但是跟小喇叭的「吼音」相比,大提琴的噪音似乎顯得不夠飽滿,不夠穩定。這番比試,馬友友畢竟輸了一招。

不管是大提琴還是小提琴,好像只有初學者才會奏出像殺雞一樣的噪音,這大致反映了歐洲古典樂對於純淨音色的追求。相反的,在京劇音樂裡面,只有高段的京胡音樂家,才能奏出飽滿的噪音,並且收放自如。京胡是京劇中的主奏胡琴,聲音高亢而具穿透性,為了襯托老生、花臉,以及某些旦角的唱腔,京胡偶爾會添加所謂的「人工噪音」,添加音樂的撕裂感與撞擊力道。京胡的這種演奏技巧比較難,又稱為虎音、嘎音、炸音、開花音。既然稱為「開花」,想必有些京劇迷聽到這種噪音時會心花怒放,就像搖滾樂迷聽到電吉他的破音會特別「爽」一樣。

有些傳統的彈撥樂器也擅長運用噪音,例如白居易的《琵琶行》提到,「大絃嘈嘈如急雨,小絃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嘈」與「切」都富含噪音,搭配得宜,便能製造出美妙的效果。日本的三味線演奏者,以撥子擊弦,同樣展現了噪音的力與美。

日本的尺八也擅長發出噪音,它與近代中國的洞簫雖然系出同源,但在演奏風格上卻朝著不同的方向演化。日本尺八非常強調口風的變化,藉此產生紊流噪音(turbulence noise),這種演奏技巧是讓嘴唇靠近吹孔、吹出強勁的氣流,這種聲音廣泛用在日本電影、動畫中的決鬥場景,能夠有效的營造「殺氣」。

看到這裡,相信有些讀者不禁要問:到底要如何定義噪音?有人把 noise 定義成 a loud or unpleasant sound,但是既然樂曲裡面的噪音可以增添美感,使音樂別具風味,那麼,這種聲音還算是噪音嗎?──你說說看,臭豆腐是臭的嗎?

就像風味獨特的料理一樣,音樂中各種聲音所產生的整體效果,並非個別聲音之效果的總和。單獨聆聽噪音,可能令人感到不舒服,但是當它出現在樂曲裡面的時候,卻有「提味」的效果。

在工程領域或物理學中,噪音還有另一個客觀的定義,也就是經由「隨機過程(stochastic process)所產生的訊號」,它不具週期性,因此在頻譜上會看到,能量在頻率軸上大致均勻分布。相反的,當樂器或歌手發出一個穩定、純淨的音時,音高清晰,聲波有明顯的週期性,在頻譜上會看到等距排列的能量尖峰,也就是諧音(harmonic),其頻率為基頻(fundamental frequency)的整數倍。當聲音變得嘈雜不純時,聽起來會比較像噪音,此時相鄰諧音之間會出現一些能量,這就是聲音中的雜質。

物理學家所說的噪音,某些音樂人可能認為它是樂音;搖滾樂迷所說的樂音,古典樂迷可能說是噪音。一個噪音,各自表述,恰恰體現了文化的多樣性。

涵多路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