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敬是甚麼,能吃嗎?(下)

(本文摘錄自STS學會即將出版之《邁向科學公眾溝通的知識建構》一書的結束語,由作者改寫為涵多路刊載版本。)

前情提要:當科學家辛辣提問:「科普早就過時了,所以那些長期投身科普的科學家,到底偉大在哪裡?」……除了對他們崇敬,我們對科普這件事,還有甚麼可以省思?

愛因斯坦並未推動科普活動,卻常被當作科學大眾傳播象徵

讓我們在此淺談兩個問題:「科學普及」路線的價值何在?缺失模型之「失」,固然是眾所共見,但它可供行動者參考的「得」又如何?

筆者建議,科學普及的路線不應被科學溝通行動者放棄,而不應放棄的理由可從兩方向談,視乎我們如何為科學普及定徵:它是使用傳統媒介的科學溝通嗎?或者是使用缺失模型策略的科學溝通?

從「將科學普及視為使用傳統媒介的科學溝通」方向看,科學普及具有提供行動者操作便利的價值。相較於需要跨領域團隊長期磨合、細緻內部溝通與分工方能產出的科學傳播,以及需要行政技巧與體制熟悉度的科技決策公眾參與活動,科普實為最直接和簡易的科學溝通,發起行動之人倘若不是傳播專家,需要學習的新技能也相對不多。科學家若無時間精力投入學習溝通新技能、組成跨領域團隊,單憑個人的熱情與既有知識,即可隨時撰寫大眾科學文章、舉行或應邀向不限範圍的公眾眾演講等等,隨時投入此類相對較為「傳統」的科普。

「別鬧了,費曼先生」被稱作「台灣銷售第一的科普書籍」

這樣的科普,影響的雖只是小範圍受眾,形式雖然不及其他媒介精彩,但前者本就是任何科學溝通的限制,後者則是將文字、演講等傳統媒介與影音、網路互動相比,是製作任何媒體內容在選擇傳統媒介時皆須面對的課題。無論哪一種侷限,都顯然不是科普之罪。

從「將科學普及視為使用缺失模型策略的科學溝通」的方向看,科學普及行動以較樸素的方式將知識由高密度處向低密度處傳遞,確實有其功能;受眾範圍雖然狹小,科普卻能在小範圍受眾間提升科學新知與重要專業知識的能見度,是科學與非科學領域之間不可或缺的溝通類型。科學普及往往由知識生產者或知識密集之處(個人、團體、機構等)發起,常著重傳遞尖端新知及重大而基礎之特定專業知識。自十九世紀科普行動出現以來,它的受眾群在公眾之中的比率,或許不斷縮減,然而這種樸素而直接的溝通形式,便如同教學時的基本概念講解,不應被繽紛的新式溝通法淹沒,而應與之共存。

接著,讓我們討論「科學普及」與「缺失模型」間的關係。我們不妨暫且拋下對缺失模型的正面與負面意見,回到缺失模型的基本預設去談。

台灣推動科學的方式,通常以政府力量為之;也常帶有現代性的運作隱喻(比如科普列車)

缺失模型預設受眾端在科學知識上相對匱乏,因此知識密集的一端(傳播者)應向受眾端傳遞知識。此一預設,其實符合科學普及的立場,甚或可說是許多科學家實行科普的動機。在這一層面,缺失模型並沒有嚴重的缺陷或爭議。基於這一預設,科普在世界各地、現代的各時代已有無數「知識傳遞」的成就。若論缺失模型之得失,這是無可抹煞之「得」。

接著,我們不妨回想,缺失模型最受詬病之處,其實是知識傳遞者「以上對下」的權威姿態。然而,知識密集的一方預設己身必須向知識密度低的一方傳遞知識,並不必然導致其人以權威姿態凌駕對方,傳遞者的姿態,與「知識的高低密度之間流動」,實為兩宗獨立事態。誠然,因歷史發展之故,現代科學在複雜的世界政治、軍事、經濟等局勢之中,因其「致用」的超強力量,有時被各界畫上權威色彩,但「科學常被視為權威」的事實,並不能導出「科學家身為知識傳遞者便一定自居權威」的結果。自居權威者,各界皆有,缺失模型之「失」,失在有礙溝通的高姿態,而高姿態卻未必是缺失模型的內在必要特徵。

身兼英國皇家科學院院長的牛頓,是科學研究與知識權威象徵結合的代表。

換句話說,缺失模型本身並無原罪,近年確已有學者省思缺失模型遭受的批判以及對話模式之溝通被奉為圭臬的現象。非科學之公眾因其脈絡所限,無論是獲取科學知識,抑或使用科學方法認識與感知世界,在途徑及技能上均可能較科學家匱乏,缺失模型的預設立場不應帶有原罪,而「知識密集方」應用此一模式時的菁英姿態則或應商榷。因此,我們毋須將缺失模型應用時的姿態爭議綑綁於「科學普及」之上,認其為科學普及的內在特徵。

綜合上述,筆者認為科學普及的活力應該延續。對於幾個長年存在的挑戰,筆者提出二點建議。

第一點建議,回應的是科普受眾限制的挑戰。或有論者認為,科普人應改變科普的固有模式與媒介,例如將單向的演講與雜誌等「傳統」媒介,改為社群媒體或紀錄片等等。但如同前文所說,科普的傳播技術門檻相對較低,反而是吸引科學家投入的誘因。因此,筆者建議,由習慣跨領域串連、異業交流、推廣宣傳的科學傳播與STS等領域的行動者,主動呼應科普行動,科普工作者若有時間或經費等資源限制,無暇與無力他顧,未必定要放棄固有習慣。串連或呼應的目的在於使雙方各自的特殊優勢匯合,擴大科學溝通整體的音量。例如,科學傳播善於行銷,而科普善於完整講解複雜的技術概念,即頗宜合作,或者相互協助宣傳,而非隔閡不相往來。

第二個建議則回應科普似乎難以顯著提高科學之社會支持的狀況。專業知識傳遞固然要緊,然而行動者需明確區分「使對方(受眾)獲得更多專業知識」與「使對方(受眾)興起對科學的欣賞進而支持」兩種行動目的,為兩種目的分別設計不同的行動,避免逕以其中一種目的為另一種之原因或結果,致使對行動的效益產生錯誤期待,而有投入與收穫不成比例之嘆。行動者不妨自行評估:某一群受眾適合參與「專業知識傳遞」或者「推廣科學之社會貢獻」的科學溝通活動?需強調的是,這兩種目的當然絕非互斥,與其他目的亦可共存。若能精準地企劃,一定有一些科學溝通形式與內容可同時服務多種目的。此處所欲提出的,僅是「切勿錯誤歸因」而已。

史蒂芬霍金的科學論點透過大量科普報導與大眾分享

話題就說到這裡了。所以,投身科普的科學家偉大嗎?科普這一門老字號事業,除了令我們帶著「歷史距離感」地崇敬,間或因為其菁英色彩而抱持疑慮,還剩下甚麼?當我們釐清批評之聲的來源與指向,或會發現,其實它並未過時,只是成為「科學與公眾溝通」之繽紛地景中的一個點,依然值得擁有發光的空間。

 

嘻笑海草

涵多路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