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錄自STS學會即將出版之《邁向科學公眾溝通的知識建構》一書的結束語,由作者改寫為涵多路刊載版本。)
日前被當面問了一個看似辛辣的問題:「科普早就過時了,所以那些長期投身科普的科學家,到底偉大在哪裡?」
問者是資深科學家,其對科學研究的熱忱以及對科學服務社會的價值認可,倒也毋庸置疑。驟聞前輩此問,筆者嚇了一跳,支支吾吾地說:那麼多年做著同一件事,很……很值得崇敬哪。儘管出於真心,聽起來卻心虛之至。
科普是科學普及的習慣簡稱,這條從十九世紀已被無數科學家走了兩百年的路途,除了因為其年份而被崇敬,還有甚麼留下來?或者我們應該問:明知過時,明明已受到各界那麼多檢討,怎麼依然有一代又一代的科學家踏上這條路?
除了崇敬之外,我們能從科普這條飽受批判的取徑學到甚麼?我們又能從「科普被納入歷史敘述的方式」學到甚麼?如果你現在再問我一次,冷靜下來的我會說,「崇敬」不能吃,而科普確實有繼續存在與耕耘的價值,缺點亦非難以解決,甚至我們可進一步重新詮釋已近乎被揚棄的「缺失模型」。
從國際到本地,對於「缺失模型」(deficit model,又譯「匱乏模型」)的討論極多,大多數是檢討。準確地說,缺失模型一詞似乎正是起於對所謂傳統之「科學普及」和「公眾理解科學」的檢討與反應;而所謂的傳統取徑,預設溝通對象應接收其所匱乏的知識。簡略而言,這模型指的是一種科學或知識溝通的策略,預設一種將知識普及於科學外圈對象之形式,使知識由高密度端向低密度端傳遞,而處於低密度端的受眾,便被設定為在專業知識上有所欠缺。
此一策略在科學傳播文獻中被理論化,用於檢討「科學普及」及「公眾理解科學」早期行動的挫敗成因。缺失模式廣受詬病,有幾個主因。其一,論者多稱其貶抑受眾背景知識與脈絡的立場,令受眾易生抗拒,且忽視所傳達之知識與受眾脈絡是否有聯繫。其二,缺失模式過於著重技術知識傳遞,讓受眾擁有更多科學知識未必能使受眾更為重視與珍惜科學,亦即「公眾理解科學」不等於「公眾認可與支持科學」,可說是錯誤歸因下的一廂情願。最後,缺失模式傾向忽略科學過程,所傳遞的知識可能流於去脈絡的斷裂片段,受眾記誦了這樣的「科學知識」,未必提高科學素養。
總之,缺失模型的理論化,來自論者對於過往科學溝通路線成效未盡理想原因的探討,所謂過往路線大抵為科學普及與公眾理解科學兩種。另外,公眾理解科學運動於英國發生時,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當時「科普」已在西方實行有年,若由二十世紀初的科學出版專業化算起,是半個世紀;若由十九世紀西方科學家創辦雜誌、舉辦公眾演講算起,更已超過一世紀。因此,對於缺失模型的討論常與一類把科學溝通史視為線性演進的論述相連,即認為科學溝通是從科學普及到公眾理解科學,再到公眾參與科學,每一代較前一代更為優良,並認為前兩代的問題便是使用了缺失模型。
這樣的論述兼有優點與缺點。優點在於其線性演進確然符合一部份行動者所感知的事實,且因其能反省過往,確然改善了缺失模型路線曾有的問題,例如強調科學家與受眾的平等,以及經由提倡公眾參與,而凸顯現代科學本應透明、民主的特質。若考慮科學與媒體的結合,將公眾參與視為當前最新與「最好」(儘管「最好」的定義頗為模糊)的路線,也呼應了大眾媒體在十九世紀興起時原有的民主暗示,當時西方社會階級鬆動,社會結構重塑,新的公眾需要新的娛樂與知情管道。在這層面上,科學傳播媒體實應支持科學公眾參與。
如此,與至少兩項事實不符。第一,無論本地或國際,科學普及或科普仍是各界普遍用於描述、歸類一些科學溝通活動的活語言,這詞語一出現,觀者自能領會;第二,在臺灣,自我認同為科普行動者的人士大有人在,尤其是從事科學溝通的科學家;至於新興的各國知識溝通自媒體,更亦不乏使用科學普及或大眾科學一類名詞者。也就是說,科學普及並非已成歷史的舊朝代,實行者眾多,遍布許多領域,且在新興媒體的內容中亦屬活躍。
接下來我們便應談談:「科學普及」路線的價值何在?缺失模型之「失」,固然是眾所共見,但它可供行動者參考的「得」又如何?我們可以向有志於科學普及的行動者提出怎樣的建議?請待下篇細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