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思台灣製造(MIT): STS 如何與海外台灣研究攜手並進(下)

文/沈昆賢(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博士候選人)

(文承上篇

除了動人且深具寓意的劇情以外,《幸福路上》也在更廣泛的層面上提醒我們,產業與技術的發展歷史絕非線性進步的過程,而是充滿著矛盾與困境。小琪與廉價玩具的不期而遇,正好戳破了 1980 與 1990 年代關於經濟奇蹟的主流敘事,因為這些玩具正是透過大量的勞動剝削、劣質材料、市場傾銷來支撐起國家經濟的產物。此外,這部電影也同時促使我們關注勞動者的歷史記憶及情感政治,以及科技物的生產場域與流動歷程。這些容易忽視、毫無價值的劣質玩具讓人好奇,究竟還有多少「台灣製造」的物品及其勞動文化被主流歷史與產業論述所遺忘?這樣被掩蓋的悲情,更是體現在「MIT」這個詞彙本身:一方面,「Made-in-Taiwan」欲以英文向世界彰顯對於台灣產品的驕傲,另一方面,該詞也常以縮寫形式出現並有意無意地與麻省理工學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雷同,彷彿攀親帶故一般地遮掩其原先的意涵。

進出口貨物貿易單(來源:東森新聞

這樣的矛盾及衝突,顯然不是當前媒體不斷強化的台灣價值所能一言概括的。有趣的是,當台灣政府於 2000 年代初期開始向內外推廣「MIT」這一詞語時,搖滾歌手伍佰在其〈台灣製造〉(Tâi-uân tsè-tsō)一曲中提出了反思性的詮釋。雖然歌名表面上看似本土主義濃厚,但歌詞一開頭便揭示出台灣產品背後所隱藏的原物料供應全球網絡:

你引擎日本來 韓德魯德國來
lí iân-jín ji̍t-pún lâi hán dé lǔ tik-kok lâi
玻璃唯南非來 阿拉伯石油來
po-lê uî lâm-hui lâi a lah peh tsio̍h-iû lâi
塑膠是漳州做 車體唯美國買
sok-ka sī tsiang-tsiu tsuè tshia-thé uî bí-kok bé
攏乎咱摻摻做伙 嘿咻嘿咻每台攏是
lóng honnh lán lām lām tsò-hué heh siuh heh siuh ta̍k tâi lóng sī
台灣製造 台灣製造
tâi-uân tsè-tsō tâi-uân tsè-tsō
隨人照號 台灣製造
suî-lâng tsiáu hō tâi-uân tsè-tsō

在此,伍佰顯然並非只是單純頌揚國族認同(事實上,台灣製造的汽車在台灣大眾心中一直都是一場未竟的實驗及自嘲的笑柄),而是強調「台灣製造」名號背後的全球連結,以及「嘿咻嘿咻」所暗示的勞動聲響。換句話說,伍佰對於「台灣製造」所遮掩的勞動與網絡,有著深刻的反思。尤其,「隨人照號」一詞充滿著曖昧性,既像是在為台灣產品在國際市場上進行辯護(不管你們怎麼稱呼,這就是台灣製造的產品),卻也似乎是對於國內推廣「台灣製造」的一種揶揄(不管你們怎麼稱呼,是不是台灣製造並不重要)。「台灣製造」作為一種修辭在此被伍佰解構,卻未被完全摒棄,而這種思考也預示著吳介民之後提出的「矽盾 2.0」概念,亦即嘗試以更加複雜的全球/在地辯證的方式來重新思考台灣的物質與科技文化。

正是受到上述關於「台灣製造」反思的啟發,這場研討會方以「台灣製造的復返」為題,邀請學者重新思索台灣的物質與科技文化。與其滿足報社記者對於誇耀當下產業價值的渴望(換句話說,將台灣製造的歷史簡化為最後獨霸矽晶的成就),研討會更希望返回觀照諸多台灣物件的歷史,重新發掘其中被忽視的勞動、材料與網絡。當然,如前所述,這樣的研究早已有許多學者進行,包括台灣科技與社會研究學會與《東亞科技與社會》期刊的成立。這些學者在孔恩、拉圖、哈洛威等西方學者的理論脈絡下,批判性地分析台灣生物科技、能源設施與數位治理等重要案例。然而,這個新興領域尚有諸多未竟之處,而且不僅僅是研究個案多元性的不足,而是研究方法與學科取徑上仍待拓展。在台灣,目前 STS 研究多由社會學家與歷史學家主導,其他學科的參與仍顯不足。

這樣的學科勞動不平衡,與史書美等學者在《台灣理論關鍵詞》一書中所提出的問題相關:在全球知識生產的分工體系下,台灣是否無法脫離「依賴者」與「模仿者」的角色?雖然該書的主要關注是知識論,但他們使用的「勞動」與「生產」等語彙卻十分明確地暗示學術理論生產本身與台灣經濟與科技史有著密不可分的鏡像關係。為了突破這一限制,該書呼籲學者從台灣經驗出發,並且「跨學科發明」台灣的關鍵詞。換言之,若是要研究台灣的物質與科技歷史,但又不重複全球知識勞動分工的既定角色,學者們不能單單只是在西方學術領域的框架下持續提供台灣的個案,而是必須超越對於既有概念的模仿或仰賴。或許,若是研究台灣的學者們在理論、方法學,與知識論層面上展現創意與交流,就不會重新落入西方學術分工的窠臼之中。就如同伍佰所唱,台灣汽車是來自世界各地的部件組成,而台灣研究也必須有不同領域的學者共同打拼。

研討會與會者與聽眾互動(主辦單位提供)

因此,這場研討會除了反映了台灣 STS 研究的活躍與多元以外,更加希望回應這些關於台灣知識生產的呼籲,試圖打破學科疆界,初步搭建科技與社會研究、文學與文化研究、影視與傳播研究,以及其他領域之間的對話橋樑。在這樣的前提下,技術與物質性是重要的交匯點,而台灣研究則是共事的基礎,使得來自不同學術背景的研究者仍舊得以相互溝通。在歷史的縱深上,學者們關注:從日治時期的南進政策如何框架了今天民進黨政府的新南向政策、冷戰時期的美援體如何制鋪陳國民黨政府所推動的加工出口政策,到民主化時期的科技產業發展如何導向當前全球化爭端的晶片獨佔地位;而在題材的廣度上,台灣製造的產品亦涵蓋:從資訊與電子科技、創意與媒體產業、公共衛生與醫療,能源與基礎建設、乃至於農產品與飲食文化等諸多領域。如此廣泛的研究題材說明,「台灣製造」的論述不該被特定產業或學群獨佔,反而其價值應該是在於讓台灣研究保有主體性的同時,也推促不同領域的學者們產生對話,並且銘記這些詞彙正面意涵背後帶有的底層知識。

本研討會的參與者們所發表的研究內容,事實上正好證明了 STS 研究能夠如何讓看似毫不相干、分散各地的研究者們齊聚一堂,並且進行帶有批判性的對話。研討會當然不能錯過房間裡的那頭大象,因此首先邀請了當前最具話題性的資訊工程的學者探討台灣社會與產業對於電腦及機器人的想像與研發,像是甫出版專書 Island Tinkerers: Innovation and Transformation in the Making of Taiwan’s Computing Industry(組電腦的人:台灣電腦產業的新創與歷史)的鄭芳芳教授就以「修補」(tinkering)的概念,來詮釋台灣企業面對海外資本的適應性與即興性。除了高科技產業以外,研討會也邀請學者探討容易受到忽視的勞動與基礎建設,尤其同樣剛出版中譯本《女工之死:後工業時代,一則關於鬧鬼和空間記憶的人類學敘事》(Haunted Modernities: Gender, Memory, and Placemaking in Postindustrial Taiwan)的李安如教授就以「情動力」(affect)的角度來反思不同行動者如何回憶過去加工出口區的年輕女性工殤事件。在精工業或重工業以外,研討會也同樣重視傳播媒體與視聽文化如何與 STS 研究進行互動,也因此策劃了不少討論文化生產的活動。

研討會與會者與聽眾互動(主辦單位提供)

在視覺方面,研討會邀請了在 Developing Mission: Photography, Filmmaking, and American Missionaries in Modern China(影像佈道:近現代中國的攝影、電影與美國傳教士)一書中探討冷戰華人攝影史的賀威瑋(Joseph W. Ho)教授,從不同攝影科技與格式來檢視橫跨中國、台灣、美國的家庭影像。而在聽覺方面,則有剛出版中譯本《叛逆之韻:台灣饒舌樂的敘事與知識》(Renegade Rhymes: Rap Music, Narrative, and Knowledge in Taiwan)的沈梅(Meredith Schweig)教授從音樂合成器科技的技術轉移來討論台灣音樂產業與嘻哈創作在全球化下逐漸轉變的地位。最後,延續對於人文領域的重視,研討會更有兩場重要的創作者分享,藉此讓不同於研究者的觀點得以加入對話:首先,小說家吳明益教授帶領了與會者回顧他的創作中出現的各種在台灣史上重要的科技物,而曾與拉圖在台北雙年展合作的錄像藝術家蘇郁心則是播映了她關注台積電工廠水資源利用的錄像作品《特殊水,複數》(Particular Waters)。

這些各自獨特卻彼此交織的研究與創作,就如同台北雙年展中那片由星座所構成的夜空,互相輝映。


註:本文改寫自國際研討會「台灣製造的復返:研究台灣物質與科技文化的新取徑」的英文開場致詞,之後將出版於同名之英文學術專書。筆者在此感謝洪靖老師邀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