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十月一日下午,我收到一位導演助理來信,說想邀請我去看劇。對方十分客氣,說是我的書迷,然後告訴我關於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在籌備《高雄百分百》舞台劇的事。她說,她自己這幾年也都以土法煉鋼的方式在高雄做田野,找到一百位高雄人上台演出代表高雄,並在演出排練前與整個團隊逐一與他們一百人進行訪談。
出於好奇,我看了一下網站的廣告:
國際知名的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擅長將現實帶入劇場,他們將常民當作日常生活專家,讓民眾成為戲劇內容的主體。《高雄百分百》是德國里米尼紀錄劇團最為人稱道的「百分百城市」(100% City)系列,以城市的統計資料,作為取樣的選角依據,邀請在族群、性別、年齡、職業、婚姻狀態與行政區等都各有差別的100位市民站上舞台,透過各種機智問答所形塑的即興表演,創造出一座城市的集體圖像。《高雄百分百》讓觀眾有機會在衛武營歌劇院的大舞台,看到高雄這座城市的歷史、文化、精神與價值的真實展現。
我相當疑惑,一百個素人演員,該怎麼一起在台上演出舞台劇?
終於到了首演那兩天,我珍惜地拿著獲得的票卷去觀賞。大概觀賞了約十五分鐘後,我明白了,原來這是一齣「邊界物劇場」——是的,就是科技與社會研究(STS)裡頭常出現的那個「邊界物」。所謂的邊界物,就是那個足以使不同社會世界的人們在沒有共識的情況下進行合作的科技物,由學者Susan Star與James Griesemer (1989)提出。一開始,邊界物是用來描繪加州柏克萊大學裏頭的脊椎動物博物館的發展史。對於業餘收藏家以及博物館專業人士來說,博物館內的標本、田野筆記、特定領土的地圖繪製等等都有不同的意涵與不同的使用方式。但是這些標本、說明、筆記與地圖,卻都是使用一模一樣的形式存在著,而且也成為雙方認識溝通的橋樑,即使雙方仍然各持己見。後來,邊界物也常常用來應用在探討跨域合作與對話的場合。舉凡表格、問卷、報告、論文等等,都可能在經過嚴謹的定義後,成為經典的「邊界物」。而《高雄百分百》,憑著同樣的問答形式與移動的身體,或說「一百人的身體民調法」,就是一齣讓不需共識、也可能活在不同世界的同一城市的人們,共同合作、演出的邊界物劇場。
一百分鐘,可能有將近一百道是非題或表演題,要答題的是已經在圓形旋轉舞台繞了360度以前完成100份自我介紹的的100位普通老百姓。第一位出場的是民政局工作的女性,她說她根據性別、戶籍地、婚姻狀態、年齡、國籍五大條件,用滾雪球方式來找人。因此最後我們看到的是演員陣容,是一批既有台灣人也有中國人、有閩客原新、老人與小孩、也有做芳香治療的男人與喜歡投資的女人、乃至幽默的印尼穆斯林女性與愛台灣的英國男性、交不到女友的青少年與喜歡打籃球的女孩,以及變裝皇后與厭世怪胎等等。這是一種很清晰地想要呈現多樣性企圖的人體篩選。在這個舞台上,每個實際的人體都是一個會移動的百分比;遇到不同的試煉,就會開始選邊站。一開始我們只能看見空拍投票比例的投影,不久後,是非題轉換成表演題,我們看到每個人用比手畫腳的方式集體描繪一天24個小時每個小時會做的事情(比如市議員高閔琳到了晚上都持續在使用拜票喝酒的動作、凌遲兩點才能吃晚餐、吃完後還要看市政資料到四點才睡)。(不過,有一位需要拐杖的阿嬤,以及她的女兒,但大部份時候不能跑跳而必須離開舞台,若她們回到舞台,則全體有102人。)
一百道問題的順序,大約是從宏觀到微觀,先從國族認同、共同體的關懷與政治思想為主,後來越來越貼近個人生命與慾望主體的經驗,最後則兩者交替著。有一系列連續的幾道題目因為與習近平最討厭的四個字有關(「公民社會」),讓我特別印象深刻。
Q:你是否認為政府掌控了你太多的個資? [隱私權問題,但也是社會福利基礎讓渡的問題]
A:台上將近6~7成的人跑到了「我是」的那邊。
Q:你是否認為我們應該正式把國號改為台灣? [壓倒性回答]
Q:你是否支持同婚家庭可以領養小孩? [7成以上的人舉手,令觀眾鼓掌叫好]
Q:你是否會拜拜或禱告做禮拜? [6成的人跑到是的那邊]
Q:你是否相信宿命?[有的人拜神但不相信宿命,又跑去對面;相信宿命也拜神/不信也不拜的留在原地;不相信神卻相信宿命的也要移駕]
Q:你是否認為在台灣,男女受到平等待遇? [大部份人都回答否]
世代與族群的問題,本劇使用了極為切題的音樂與相容的舞蹈來呈現,透過台語情歌、客家歌曲、外省的玫瑰玫瑰我愛你、以及青少年的K-pop的穿梭遞嬗,展演了多個族群之間的交疊,以及多個世代之間的斷裂。接著,未成年者終於霸氣地把大人們趕下舞台,用孩子獨有的肢體語言,去回答管教、鎖門、家暴、不希望未來跟自己父母一樣的種種問題。來自高雄、擅長用細膩平靜唱出社會觀察的淺堤樂團的表演很耐操耐勞,讓人覺得一百個身體的回答收放之間充滿了音樂性,電吉他旋律又特別的好聽。有一段是關於性生活不滿足與否的誠實回答,因為太尷尬,決定開始採用一種「匿名回答技術」,頓時全場黑暗,以手電筒光束作為回答。觀眾能看到越多顆星星的光芒,就代表越多人承認。你是否被性騷擾過?你是否願意從事性交易?你是否曾經出軌過?你是否暗戀台上的某一個人?你是否覺得台上某個人很靠北?
燈光重開,高雄人重出江湖,樂團亮相,恢復照明,舞台上又開始交替著又宏觀又圍觀的問題,比如:「你是否覺得台上的人有人有種族歧視?」(相當多yes),「你是否害怕你自己會不自覺地有種族歧視?」(更多的yes)。你是否想過要自殺?你是否曾經違法?大家在舞台上跑來跑去站不同邊的表演。表演的重點,一部分在於呈現那個「沒有共識」人體地景,如何在是與否之間交替、穿梭,卻又共存著。
看完,我其實覺得蠻驚豔的。甚至,裏頭有好幾個令人感動泛淚的場景。其中一個讓我最感動的場景,是中後段的一個問題:「如果你有超能力,你希望是什麼」的表演題。原來,每個人事先都穿了有口袋的衣褲,寫好了大字報,此時高舉一一翻出來給觀眾看,並紛紛走到觀眾席繞一圈回舞台。一些老套答案不意外,諸如「會飛、隱形、任意門、瞬間移動、時空旅行、變英俊」等,但令人意外的是,好多人的答案是屬於無私的:諸如「和平、治癒、悟道」等。這讓我印象深刻,甚至喜出望外。
許多問題也讓人深思。表面上大家有絕大多數的台灣共識,但同時許多人也害怕與中國發生戰爭。表面上大多數人的國族認同是清晰的,但大部份的人也同時覺得新聞一旦遇到政治就會非常的偏頗。換言之,這完全是一批又激情、又清醒的台灣人圖像。
(但,如果不是高雄,也會這麼激情又清醒嗎?)
當然,我並非完全沒有批評。當我接下來與導演助理交流時,我能提供的建議,可能會是題目深淺程度的調整。我們是否可能在整體定調為「具有高度異質性的共同體的輕鬆問答喜劇」的同時,讓一些值得正視與討論的現象更凸顯?比如,提到死刑或家庭面貌的多元性這類問題,其實都還可以把問法設計成再更多蘊含一些衝突的能量,讓人去思考究竟問題的癥結在何處。畢竟,台灣家庭的多元性,絕對不只是沒有爸或沒有媽而已。同樣的,死刑相關的問題,也不只是支持與否而已。如同支持核電但不支持核廢料建在你家這種連續問法製造出來的衝撞效果,死刑議題也值得有思辨的空間,花個三題也不為過。
另外,我們還可以想見一種問題,即舞台上的選角本身即是某種同溫層效應?是不是聽不懂台語的人、是不是想當中國人的人,會無法在這齣戲當中找到自己?我想,這答案也很難說。不論比例多低,他們也在台上,她們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她們,也是我們的一部分。我想,這是這齣戲最重要的精髓。即使遇到了我們不同意的問題,我們還是一道又一道的看下去。大快人心的壓倒性回答「不是」讓人鼓掌(你是否認為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只有三五隻小貓的回答「是」的(你是否希望台灣未來與中國統一?),也讓觀眾席鼓掌。觀眾的回應成為了表演的一部分。我們展演著我們如何尊重不同的意見。我們展演著我們想了解她者的態度。
散場後,我回想觀賞時的反應,感覺自己大部份時間是開心的,但也有鼻酸與泛淚的時刻。我想,這種民眾劇場,在台灣特別的需要,它能夠引起觀眾的會心一笑與不安,憐憫與沈重。這或許就是邊界物劇場最難能可貴的地方。它展演著有韻律的身體民調,讓不需共識也活在不同世界的同一個城市的人民共同合作演出。她讓我們反覆溫習,也重新想像,屬於我們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