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蘇族:達科塔的基礎設施與其原民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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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Dana Powell (Appalachian State University/NDHU)
翻譯:李梅君、李宜澤、趙恩潔

這篇文章將透過一段文字和數張照片,訴說一個位於北美達科塔蘇族領域(Lakota Sioux territory)的原民環境正義運動,提供台灣南島原住民的能源基礎設施一個比較的視野。在這個故事中,自稱為「水的保衛者」的行動者使用木材、梯皮帳篷(tipi)、知識/運作中心、和祈禱,打造出一座佈滿基礎設施的世界。這個側重基礎設施的核心策略,不只展現了他們對「達科塔輸油管」(Dakota Access oil pipeline)的抗爭,也呈現出蘇族人對於家園領土的保衛。他們的行動打開了新的概念視野,讓人們「看見」在原民自決下,支撐能源基礎設施的關係性工程(relational work),並且刺激人類學及STS在討論基礎設施的政治與詩意時,折射當前亟需的原民環境正義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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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2016年四月到2017年二月期間,立岩蘇族和他們的盟友在北達科塔東南區的加農保河岸搭起了三座營區,作為保衛蘇族人以及下游人民的水與土地的基地,極富創意地抵抗著美國天然氣經營商「能源運輸夥伴」(Energy Transfer Partners) 所計畫搭建的達科塔輸油管。這三座營區——聖石營區(Sacred Stones)、紅戰士營區(Red Warrior)、七會火營區(Oceti Sakowin)——共同構築起一道抗爭的前線,要求美國政府尊重它在1851年及1868年所簽下的「拉勒米堡條約」(Fort Laramie Treaty),條約裡保障密蘇里河的特定流域和水屬於大蘇族民族(the Great Sioux Nation)。立岩蘇族的自治政府反對美國陸軍工兵部隊(the United States Army Corps of Engineer)將土地與水域下方的通行權交給能源運輸夥伴公司,讓他們建造一條長達1200英哩,從美加邊界的巴肯油田 (Bakken Shale oil fields)穿越蘇族固有領域,行經伊利諾伊州的轉運站後,最終從墨西哥灣出口的輸油管。儘管立岩蘇族和他們的盟友,例如夏安河蘇族,都表達對輸油管強烈的反對,北達科塔的前州長仍執意要將輸油管建在遠離城市的鄉間地帶,以避開他認為太過「冒險」的北達科塔首府俾斯麥。這片鄉間地帶是拉勒米堡條約保障的蘇族傳統領域,也緊臨現今的立岩蘇族保留區。2016年四月,一群意志堅定的立岩蘇族人於是在河岸搭建營帳,來表達他們對輸油管的抗議。他們的紥營規模在夏日數月中持續擴大,而盟友也從世界各地聚集而來。2016年九月,能源運輸夥伴公司派遣的私人保全對這群水的守衛者展開暴力攻擊。此一暴力事件經新聞媒體報導後,營區裡的紥營者反而倍增、士氣大振,DIY基礎設施如雨後春筍。這場抗爭因而成為近一個世紀以來,美國與美國印第安人關係中,規模最大且最受人矚目的事件(Estes 2019)。

在《分門別類:分類和它的後果》(Sorting Things Out: Classification and Its Consequences)一書中,既是STS學者也是人類學家的斯塔(Susan Leigh Starr)和博克爾(Geoffrey Bowker)指出,基礎設施只有在被拆解時才會被「看見」。「不可見」是他們的描述圖式(illustrative schema)中,屬於基礎設施的核心特質,用來標誌基礎設施的社會性、歷史性、甚至是能動性。他們指出,基礎設施是嵌入的(embedded)、被習得的(learned),並且與實踐連結(linked with practice)。這些觀點提供我們新的視野來「看見」物為何常常是在故障時才變得「可見」。他們的書出版於網際網絡尚未普及的1996年,但他們驚人的遠見,彷彿在當時已經預見我們的二十一世紀將充斥著絕望的吶喊:「WiFi斷了!」

斯塔和博克爾的描述圖式幫助我理解2005年在美國所發生的,令人困惑的氣候災難事件:卡崔娜颶風襲擊路易斯安那州的灣岸地帶之後,才突顯出紐奧良堤岸的老舊腐朽。事實上,人們平常對這段堤岸視而不見,直到它的崩塌,颶風摧毀了北美最具特色的城市群和居住其中形形色色的居民們之後,才有所改變。在卡崔娜颶風後,我們不再對堤岸視而不見。幾年後,也就是2011年初,福島第一核電廠的反應爐災難式的爆炸熔毀,讓世人再也無法對這些核電的基礎設施視而不見。我當時旅居北京,深刻記得北京人討論輻射可以傳播多遠。我們看著這個曾經被視而不見的反應爐成為了國際議論的中心,人們討論著核能安全、國家的危難處理、化學暴露的安全範圍,以及這個討論背後複雜的主觀科學和國家政治(Petryna 2013, Fortun 2001)。

後來研究基礎設施的人類學家,修正了斯塔和博克爾的「不可見」假說和他們的描述圖式,進一步探索更廣泛的分析圖式。比如拉金(Brian Larkin)在Annual Review期刊中,發表了一篇面面俱到且流暢易讀的關於基礎設施的文獻回顧。他不再將基礎設施僅僅視為堤岸或核能反應爐等物件,而是進一步思考基礎設施作為促進跨空間交換的「物質流」(material flows)。基礎設施是「循環的建築結構」(the architecture for circulation)、以及「現代社會的支持體系」(undergirding of modern societies)(Larkin 2013: 328)。拉金的文章強調了從硬體到軟體,從後工業到資訊科技的轉向,讓我們可以「看見」新的交換廻路,和物質在政治過程下的產物(Ibid)。另一位此領域指標性的人類學家卡斯(Ashley Carse),則提出了另人耳目一新的觀點:「自然作為基礎設施」。在她對巴拿馬運河的研究中,她指出工程師與農夫如何協作並重新打造該地土壤的生物物理基礎,讓更大的商業輪船可以通過(這正是拉金說的「現代社會的支持體系」),而這個過程也產生了新的政治生態(Carse 2014)。正如拉金所說,要捕捉這些事物並不容易,因為基礎設施在概念上是不受控的,它們自成一個「特殊的本體論」(peculiar ontology)。

基礎設施是使其它物產生移動的物質。它們特殊的本體論來自於它們同時是物件也是物件之間的關係。作為物件,它們可以被感官捕捉。但它們在移動其它物的同時也往往被移出注意的焦點。我們總是看到電腦而非纜線;燈光而非電力;水龍頭與水而非水管與下水道。(Larkin 2013: 329; 粗斜體為作者所加)

沒有比2016年到2017年間,在北達科塔州鄉間更能夠感受到這種「特殊本體論」的時刻了。當時超過一萬名北美以及世界各地的原住民族人聚集,來到這裡協助建造蘇族領導的抗爭營地基礎設施,以對抗達科塔輸油管道。在這裡提到的「物件」是多重的:包含抗爭者所連結起來的社會基礎設施、美國軍警的防禦工事、十九世紀美國與蘇族協定條約、聯邦政府能源政策、輸油管計畫的各項實體層面,以及在抗爭營地上長出來的住宅和運作中心。如同拉金所說,這些基礎設施讓物件之間的關係被看見:它們讓司法管轄權(包括州政府、聯邦政府、以及立岩蘇族部落政府)的隱晦技術,以及將上萬人帶到蘇族領域的新聞與社群媒體背後的數位管線,都變得顯而易見。


但我更關切的其實是受到影響而被移除的其他物件關係,和這十個月的營地抗爭如何展現輸油管本身的「特殊本體論」——它被掩蓋在石化燃料建構的現代性符號下。作為一個尚未被建造的能源計畫,輸油管以我曾在其它地方談到的「存在的缺席」(present absence)姿態現身(Powell 2018)。在每一段管線被實際建造之前,它的陰影就已經籠罩在整個中西部大平原上,與密蘇里河道縱橫交錯,穿越原住民固有的家園土地和水域,和數百萬依賴此水為生的人與非人。特殊本體論也同時代表美國聯邦與原住民族之間的特殊關係性。特別在這個情境下顯現了「巢狀主權」(nested sovereignty,Simpson 2014: 10)如何利用官僚技術繞過原來在十九世紀美國政府締約保障的蘇族領域權利,以一小段一小段的方式進行環境衝擊評估,而非針對1200英里的總計畫評估實際影響。圍繞著基礎設施展開的抗爭,暴露了聯邦政府刻意忽視對原住民族的「自由/事先/知情同意(FPIC)」原則,同時也刻意忽略聯邦政府自己簽訂的契約。這個抗爭更進一步揭露能源基礎設施並非在損壞前「隱匿而不可見」,而是數十年來一直決定了居住於鄉間的美洲原住民所身處的情境。

營地與輸油管,這兩個基礎設施的故事形塑了反輸油管運動的敘述視角,不但使得故事中的物「變得可見」,更突顯了拉金所談的「事物之間的關係」(諸如河流、土地、輸油管、政策、條約),尤其是北美墾殖移民的歷史關係。這其中舉凡開採、處理、運送能源礦物的過程,都在原住民自決運動中扮演決定性的影響。如同柯里(Andrew Curley)所說,北美的基礎設施都是「殖民灘頭堡」,帶著政治與物質的影響,經年累月地侵蝕著原住民,最後強行吞噬了原住民的生計與土地(Curley 2021)。

然而,這本身是個破碎的故事。反輸油管運動中的物件與關係並不容易透過敘事來表達。輸油管的特殊本體論被蘇族預言稱為「黑蛇」;卻又是美國能源政策下的「國土安全」;又或者一度被天然氣經營商「能源運輸夥伴」視為「藝術成品」;並且引發了不俗的誦詞「水就是生命」。也許,最適合了解這一切的取徑是透過影像:藝術家、建築師、設計者、工人、療癒者、詩人、電器工、以及耆老所呈現的不同影像。這些共同建造加農保河岸(Cannonball River)可容納上萬人的基礎設施,讓輸油管線遠遠在損毀前便被看見:輸油管路線對於蘇族主權的威脅,以及當輸油管毀壞時(只是何時發生的問題),可能對整個密蘇里河集水區生態產生嚴重威脅。從這樣看來,達科塔輸油管的特殊本體論並不只是一個政治策略——關於蘇族自決以及中西部大平原區集水區的生態威脅——同時也是斯坦格(Isabelle Stengers)所說的「宇宙提案」(cosmopolitan proposal, Stengers 2004),一個需要慢下來,並且肯認我們所做以及可能所知的極限,而「轉向河流為思考動機」(ibid)。

如此,在立岩由原住民領導的護土護水行動,因為達科塔輸油管的入侵,使得密蘇里河成為思考的核心動機,同時也成為存在、行動、與關係的動機。這確實是一種能源倫理。對斯坦格來說,這種倫理是「精神生態性的」(etho-ecological),強調在生態中棲居的存有。對我來說,這是以探索的姿態對能源基礎設施進行批判理解,以瞭解在北美原住民的生命經驗中,如何因為歷史地理的偶然,而成為與地表上最富足的能量礦層共存的第一民族國家(如同十九世紀所稱呼的「保留地」或者「蘊藏地」),並且被深切地影響著。

過去二十年來,我與拿瓦何民族(Navajo Nation)的能源正義行動者一起思考有關鈾礦開採、煤礦萃取、木材砍伐,以及新的資源開發所建造的能源基礎設施,如何形塑德內人(Diné,拿瓦何人的自我稱呼)的政治、文化、與生態生活,從而設計可能的永續與主權未來。當幾位與我長期合作的德內夥伴邀請我一起參與七會火營地(立岩的抗爭營地之一)的水資源保護行動,我一直懷疑作為一個STS取向的人類學者、作為人類、以及作為朋友的我能貢獻什麼?我帶著一位學生一起出發,買了整車的醫療和食物補給品,在冬天正要開始的時候抵達。我們協助搬運柴火、洗碗盤、分送物資、提供食物、參與非暴力的直接行動,並且記錄這些水資源保護者的影像,讓他們的行動得以在營地之外被看見。我捉刀寫了一篇部落新聞報導,並且紀錄上百小時的共同行動資料影音。我所參與的一切只有極小片段可以用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

即便營地終究在2017年二月時被聯邦探員攻破,營地裡的藝術、基礎設施,以及它們所對抗的輸油管這些影像紀錄,都讓我的片段文字持續地活躍並且產生意義。這些營地建造者、藝術家、與水的守衛者所展開的直接行動,讓輸油管在最終崩毀前得以「現身」;而輸油管和抗爭營地這兩個基礎設施的對峙,使得原民性在受到美國墾殖社會的宰制中,得以用全新的形態被看見。關於能源科學與技術的辯論,同時也成為美國聯邦與原住民協議的論辯。這個過程不但被新聞與社群媒體所紀錄,同時更促使美國司法部在2016年發表聲明:「關乎這類基礎設施的計劃,都應該從尊重部落觀點的角度進行嚴肅討論,並且通盤檢討。」(US DOK 9.9 2016)這個抗爭不只是關乎參與,關於道德,更關乎所有被這些高度可見的基礎設施所影響的原住民族群(從德內人、蘇族人、阿尼辛納貝人、到倫比人)。對這些族群成員來說,資源開採與相關的技術,都影響並界定了他們的政治—生態生活。

透過這些影像,我們可以抵抗封閉的論述,強調水的守衛者口中的「水就是生命」,並以之作為我們時代的中心宇宙論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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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 short essay builds upon the work of other scholars and activists of the movement to stop the Dakota Access Pipeline and Lakota Sioux life more broadly. See Nick Estes, Our History is the Future (2019); and NYC Stands with Standing Rock Syllabus; I have published a 2020 essay on the Native:non-Native alliance-making within the movement, with co-author Ricki Draper, in Collaborative Anthropologies and have a chapter on the camp as an “Indian City” in the forthcoming (2022) edited volume, Indian Cities: Histories of Indigenous Urbanization (Blansett, Needham, and Cahill, eds., Univ of OK Press).

涵多路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