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俊儒(國立中正大學通識教育中心特聘教授)
隨著 108 課綱的推動以及各種大學考招制度的演進,申請入學的管道逐漸變成許多大學招募新生最重要的管道。日前由於成大歷史系在個人申請入學發生「意外」,最終招生人數掛零,引發各界關於大學招生問題的討論,尤其是針對人文相關科系的處境多所擔憂。其實成大歷史系的狀況應該是個單一事件,其結果不該擔心,但也該擔心。
不該擔心的是,個人申請階段因為名額有限,所以影響招生人數的變因非常多,多數與技術問題相關,例如如何選擇考科、如何避免重榜、如何平衡區域等,貿然連結特定因果關連性並不準確,也不公允。其實在這一波的招生結果中,許多熱門國立大學的資工系也因為重榜率高而導致不少缺額,但是卻未見媒體去鞭打這些缺額的狀況。但是如果因為這樣就覺得人文科系的招生沒有問題,就也真的過度樂觀,因為整體人文領域受擠壓的態勢已經持續多年,近日 AI 的狂潮再加上媒體推波助瀾的效應,不僅加遽這個態勢也更加深了民眾的既定印象,十分值得擔心。
最近在各種訊息平台的管道中,許多高教的朋友對於這些問題討論得十分激烈,甚至演變成戰文理、戰權勢的支線都有,多數的論述雖然都有其脈絡及道理,不過如果可以先釐清幾個前提,或許可以讓整體討論更加聚焦:首先,「大學是職業訓練所嗎?」,這其實是個老掉牙的爭辯,只是隨著時代的演進,橫在眼前的事實卻似乎越來越明確,科技的進步及社會分工的變化,很明顯地已經改變了現代大學的定位。不管應不應該、喜不喜歡、合不合理,相較於過往,社會上有更加多數的人把大學當作職業訓練所。即使是純知識的科系,也是會被理解成這是在培養這個領域「學者」的這個職業。其次,「不同層次的人文都一樣重要嗎?」,我們如果先粗略地把所謂的人文領域區分成引領人類文明與思想的高階人文、可以遷移應用的中階人文以及具有一般認識的初階人文,會發覺在科技及 AI 的發展下,對於這種三層次的人文內涵發生很不一樣的衝擊。
於是,大概可以發現以下幾點現象:
(1)科技大幅衝擊中階、初階人文:
最近有許多的討論聚焦在人文到底重不重要、有沒有用?如果分層來看, AI與科技的發展確實快速地取代太多原本人文領域的中、初階強項工作,尤其是文字、語言、文書方面的項目,例如自從ChatGPT問世之後,我就再沒有找過我的英文編輯了。由於這方面的工作者眾,過去是人文領域培養的大宗,所以造成的影響可觀,問題嚴重的程度可能不是用「人文泛用」的角度就可以輕易地涵蓋,需要正面地直視問題的本質。
(2)科技比以前更需要高階人文:
雖然許多的討論會提及社會上重理工輕人文的氛圍,但在我自己的經驗中,並不認為這是整體的樣貌。例如,即使是理工領域的許多同儕也很少會公開指稱人文不重要,尤其是應該具備「人文素養」的這件事上,多數人都是贊成的。但如果把人文當作一個職業,或許他們就會有比較多的保留。更直白的說,多數人贊成不管是哪個行業,都應該擁有人文素養,至於專精的人文學者角色,應該只要少數有潛力的人去擔任比較適合。尤其是AI出現後的世界,我們應該需要更多學有專精的高階人文工作者來協助針砭及預想,所以隨著科技發展的快速與急遽,高階人文思維反而顯得更加重要。在許多公開場合,各種意見領袖呼籲對於AI科技的規範、治理、倫理反思等,指的多是高階人文的範疇。
(3)高階人文的量只夠填滿頂尖大學:
如果高階人文有市場,中初階者沒有,那麼多少人有機會持續投入高階人文的工作呢?對於每一個世代來說,有興趣、有能力且有使命感投入於高階人文的菁英還是會維持一定比例,只是比較尷尬的是,由於整體出生率下降所導致的母數變小,導致這群菁英的「量」會同步縮小,這一點可以從高中端人社班陸續熄燈及學測選考自然及數 A 人數增加看出。當這一小群菁英被該領域最頂尖的大學吸收後,數量就所剩無幾了。僧多粥少的狀況下,其他學校人文科系就僅能收到適合從事中、初階人文的學生,甚至收到不適合、沒興趣、不忠誠的人,最終不是缺額,不然就是老師教得很痛苦。所以會看見許多人文科系努力地「轉型」、「鍊結」、「創新」,結合 AI、多媒體、拍片、社區服務…努力地求生直到忘記自己的專業到底是什麼,這狀況應該不會是人文學科最想看見的結果。
綜合前述這幾種狀況,人文領域只是早一步先幫大家承受科技風暴的首波重擊,如同〈冰與火之歌〉影集中提到的「凜冬將至」(winter is coming)傳說,第一波之後還會接連衝擊其它,只要原本應用場景可能被顛覆的領域,恐怕都需要嚴陣以待。在這幾種狀況之下,人文科系的招生問題要如何解決呢?畢竟分析與論述再多,最終還是得面對最困難的這一題。過去在各種人社單位節節退守的過程中,不免聽到學術同儕抱怨某學校要關掉或整併人文系所,但這一波的衝擊不再是這些小環境的因素,而是來自於大環境下 AI 科技的粗暴接管以及媒體的順風炒作,加速了整個板塊的挪移。在戰犯不易標定的狀況下,也難怪有老師乾脆就大罵台積電,雖然身處風暴浪頭上的人文領域學者不免心情備受打擊,只是光抱怨護國神山可能於事無補。
在 AI 衝擊下的人文領域招生問題,涉及的範圍既深且廣,筆者僅從自己在通識教育長期服務的經驗提出一些可能性的想像。在通識中心教學研究多年,我一開始會覺得不在專業科系服務,是不是就沒有辦法累積專業研究的成果?但是後來發現,在通識教研的過程中,它增加了許多跨領域對話及想像的可能性,除了在學術研究上是很好的刺激之外,在科學人文的素養教育上也可以具體落實,差別只是可能少了一些跟同溫層取暖的場景(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橫在眼前的大環境,未來人文領域的招生結構及員額都可能發生改變,如果人文領域的學術同儕可以讓自己保持一些彈性,除了培養高階人文的未來人才之外,也可以把對於一般公民的人文涵養教育當作是重要的使命及工作,並願意挪出精力落實它。在學生人數可能減少,但是老師及研究人員並不減少的狀況下,至少在我有限的個人經驗中,這是很好的雙贏策略,研究繼續進行、教育同樣落實、人文一樣重要。
面對環境的劇變,我們需要的應該不是更多的殘念,而是可以重獲新生的轉念,就看大家可否適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