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囊母職的誕生

 

一直以來,我對膠囊咖啡機有種言不由衷的抗拒,但從來沒有認真想過為什麼。

也許跟自己研究疾病分類的歷史有那麼一點相關。過去幾年醉心社會精神醫學的歷史,其中一道旁支就是看精神疾病在二戰之後怎麼分類的。先說結論:雖說分類是人的天性,借助統計科學、計算機技術,把工具理性推到極致,結果竟然是分出來的疾病類別琳瑯滿目,卻無法精準地掌握人生病受苦的本質。

膠囊咖啡也一樣。七、八年前在新加坡工作,同事的研究室有一Nespresso咖啡機。我不得不說,當時那部咖啡機還真是個便於攬客的噱頭。同事們要開會聊事情,總會圍繞著那部機器打轉。之後我還真的會去商場物色不同的咖啡機,也沒為了什麼,就好像逛蘋果電腦一樣,一進到Nespresso店裡看到整牆疊滿像是Pantone色板的各種包裝紙盒,整個氣質就高尚了起來。店員還會招呼你試喝幾款,但每次只能試兩三種。試了幾次總還是不清楚自己喜歡的是哪種味道,也無法理解那些Chiaro、Scuro、Corto還有其他各種困難發音的款式,風味和標籤是怎樣連起來的。

咖啡膠囊機退燒綠山苦惱挽劣勢| 101創業大小事| 手機版

我承認不斷受到那種上流社會「俱樂部」式的蠱惑,但從來沒有下手敗家。只是越來越常出差之後,在世界某個角落的酒店房間裡偶遇配置的Nespresso機器,還是會閃過高級健身房會員的虛榮,或是喬治.克隆尼的明星感。對,就是他西裝筆挺面對鏡頭說的:「Dark, very intense, balanced, delicate and smooth. Rich, very rich」那種潮流感。好笑的是,因為通常很久才會遇到一部機器,而我跟那些不盡雷同的型號本來就不熟。常常把膠囊塞到機器之後,半天還找不到咖啡機的開關。飛行型男頓時被打回一介氣急敗壞的草包。

其實膠囊咖啡跟咖啡本身其實一點關係都沒有,雀巢早就料到咖啡本來就不是這套商品的主角。這個總部位於瑞士,擁有五百多家工廠的跨國食品製造商,早就是全球最大上市公司的前五十強。從賣嬰兒食品起家,之後公司不斷擴張。但1970年代的雀巢開始受到母乳倡議者的攻擊,1974年一份〈嬰兒殺手〉的報告指控雀巢在缺乏乾淨水源的貧窮國家推廣奶粉,更讓公司深陷醜聞。然後1976年,Nespresso誕生了。直到今天,每年賣出14億粒膠囊的食品工業變形巨獸,已經把觸角伸入超過84個國家,地球人每秒鐘更可以喝掉400杯。

隨之而來是的環境議題。膠囊的塑膠就不用說了,為害最大的是拿來密封膠囊的鋁箔。挖一噸的鋁礦平均會產生十噸以上的廢棄物,還包含三噸含有毒鹼的紅土。雖然從2006年開始Nespresso開始生產可回收的膠囊,問題卻完全沒有解決。原因是人們根本不會回收。公司不斷擴張,被回收的鋁鉑遠遠不及成為堆填物的數量。而且每個國家針對將近一千家遍布全球的旗艦店,處理回收物的規範也不同。當然,成為飛行型男會員之後,俱樂部也不會主動跟你說回收這件事,更不會浪費時間告訴你膠囊回收之後去了哪裡。發明第一代膠囊「K-Cup」的John Sylvan為此深深後悔。

來了香港工作兩年之後,突然發現地鐵站打起了膠囊配方奶的廣告。原來雀巢生意頭腦動得快,咖啡市場出現危機之後,腦筋開始動到年輕媽媽身上。BabyNes在2011年誕生,沒多久就進軍東亞。公司除了訴求育兒和時尚的完美結合,主打的其實是乾淨無菌的奶製品。產品甚至在你準備問問題之前就想好了所有的對策:我們沒有強迫你放棄母乳哺育,畢竟「母乳還是最好」;但這套配方講究的是精準餵食,為不同月數的寶寶調配適齡的營養。我第一時間就箭步登記了會員,誑稱自己是新手爸爸,但其實想要一探「膠囊母職」的STS意義。

電子信箱馬上就收到恭喜成為會員的郵件。果不其然,信件的尾端夾帶著精心設計的溫馨提示:「我們建議你在嬰兒大於六個月之後才開始使用Nesbaby;就算你是職業婦女依舊不要放棄母乳哺餵;寶寶出現消化問題請立即致電醫護人員;不得已選擇在六個月前使用BabyNes的媽媽們,請密切留意寶寶是否一個星期能夠長胖400克。」這些小字成了食品公司的免死金牌。就算國際嬰兒食品行動聯盟批判連連,雀巢還是能夠宣稱自己的行銷符合世界衛生組織在1981年頒訂的母乳代替品行銷信條。

而在香港,這套全新的哺乳概念有著它生存的空間和特殊意義。2008年9月,雀巢在山東青島生產的超高溫滅菌(UHT)純牛奶,被香港的食物安全中心發現含有三聚氰胺,檢出值為每公斤1.4毫克。中心先是指出在一般食用情況下不會對健康構成重大影響,但建議不宜給幼兒飲用;但一向反覆的政府卻還是要求業界下架及回收牛奶。中國雀巢雖然後來承認產品中含微量三聚氰胺,但宣稱檢測出的含量不會對健康構成影響。兩邊閃爍的說詞讓人們對雀巢失去了信心。BabyNes在此時趁勝追擊,主打直接由歐洲直銷,自然想藉此贏回消費者的信任。

問了辦公室裡坐在我對面的同事。孰料原本正經八百的婦產科醫生,竟然開啟了一連串的媽媽經。因為要養育兩個小孩,她從辭去全職醫生的工作,開始一週只在私家醫院兼職一天,還是覺得時間不夠。然後說她為了確保沖奶粉的潔淨品質,每位應徵的菲律賓家庭幫傭姐姐都要經過她嚴格的考試。說著說著,眼裡還泛出淚光。她說在香港所認識的媽媽,沒有一個不依賴配方奶粉。我聽得神入,回想起另一個同事告訴我的,在這個凡事講求績效和表現的城市,照顧是多麼奢侈的一件事。也因此羊膜穿刺篩檢發現可能懷上唐寶寶的年輕父母,九成以上都決定不留下他們的孩子……

七月從台灣回到香港,隔離期間準備了大約一公斤的咖啡豆,每天研磨、手沖。其實平常時候就已經這麼做,只是不與外界溝通的日子裡,花更多時間計算存量、考究注水方式和時間。然後手機不斷傳來對面同事的問候:我什麼什麼時候要在Zoom上課,你可不可以不要進來?我說好好好,恨不得每天都在家工作,難得有這麼一年耳根清靜。然後想起我們共享辦公室時,大家匆忙往返狹小的工作桌和茶水室,同事們不斷端出杯麵和即溶咖啡的身影。然後我同情所有必需仰賴膠囊式照顧的媽媽們。

然後我還是想起了喬治.克隆尼端著Nespresso面對鏡頭的最後一句台詞:「What else?」深覺那句話除了充滿了針對地球人的深深同情,還有深深鄙視。

 

涵多路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