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充氣娃娃

你是不是也有一條破爛棉被、從小蓋到現在,被你媽丟掉了又撿回來。明明破破爛爛,卻無可取代,甚至夜深人靜、心灰意冷時,也只想與它依偎?我懂。正所謂披上棉被不是為了拯救世界,而是為了放空耍廢。

雖然我沒有破爛棉被,但我有一條破爛長型抱枕,花色還是充滿古早味的、雙邊用棉繩綁起來垂掛出公主袖的那種。那是我阿嬤買給我的,或者,不論當初是誰買的,總之那條是我與阿嬤專用的神奇抱枕。我們在那張十二個大人小孩合睡的床上,這是足以證明我與阿嬤有特別連帶的證物。它是我童年的某個時段、與痱子粉、祈禱文、羅馬字聖經、放大鏡、針線、噁心的口紅味道等東西相連的物。她其實沒有什麼無法取代的功能。隨便買一條新的涼感抱枕可能都比她強。但是她不一樣。沒人可取代她。

而且,現在要買到那樣的枕頭,還真是不容易!網路商城翻遍了也不會有的,因為是當時的時空脈絡產出的特有種。啊~~原來「物」有封存時空的穿越能力!

不論是破棉被或破抱枕,我們都可以老套地試著說,他們都具有某種能動性,雖然如果跟sts不熟的人,會覺得這實在很瞎。

確實,很多年前,當我還是個博士生,而且研究領域與STS毫無交集時,我也是這麼認為的。每當我聽見「物的能動性」云云,就想尖叫,不耐煩地覺得那一定是某些法國學者腦子燒壞掉以後的胡扯。別鬧了,人類已經自大到可以把自然萬物變成「資源」幾百年了,現在又更進一步自大到規定被(我們)動的「物」們,突然間通通都要有平起平作的能動性了嗎?Seriously?

那時,重組社會那本書前前後後翻爛了幾回,覺得真是爛書一本。為什麼那麼簡單的事情要講得那麼機械化,好像零件拆掉再把線路當成主體、零件當成副現象?這有很了不起嗎?

相較之下,人類學關於「物的社會生命」(Appadurai 1996)一系列,我倒是頗有感覺。庫拉圈、儀式交換、商品因為贈與雙方關係也有社會意義,物品乘載的記憶等等。基本配備社會建構論+物質文化,非常好懂,也很有說服力。

然而,誠如各位所知(或者不知,但都無妨),後來不出幾年,我本人就不小心被一個新的網絡重新生產出來了(以下省略一萬字)。我開始發現物的物質性真的在社會關係與文化認同中扮演非常關鍵性的作用,而且那些作用,又不是文化人類學的宿敵(aka生物決定論或物質論)可以解釋的。

我的破抱枕,並不是一個任意物,只需要我憑空飛來的社會建構與意義賦予,就能成形。她不是一個「本身沒意義,是我給他的意義才是意義」的東西。事實上,她是抱枕,有抱枕的軟綿,所以我才能抱她入眠。她的花色褪色顯示著歲月的痕跡、她的觸感時常能勾起我難以名狀的存活意識、她的口水……呃,其實是我的口水,老早已被一匙靈洗去了。

對,觸覺也是個難以化約的東西,給我特別觸覺的她也是。她是我的一部份,我也是她的一部份。如果我都有能動性,那如果說她也有——哪怕是只有一點點——也不過分吧?

就這麼辦了。以後上課若是提到「物的能動性」,除了利用防加速坡當作經典例子之一——容我附帶一提,這東西英文叫做「突起障礙」(speed bumps),印尼語叫作「沈睡的警察」(polisi tidur)——還可以用抱枕來當做例子呢。

上課時,大家聊聊每個人家裡有多少枕頭、哪些形狀、自己都跟枕頭怎麼互動,相信也會讓課堂更為療(ㄏㄠˇ)癒(ㄕㄨㄟˋ)吧。

 

涵多路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