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貞誼(高雄醫學大學性別研究所助理教授)
社交訂閱平台 Fanvue 與 World AI Creator Awards(WAICA)今年春季首度共同舉辦一場 Miss AI 選美比賽,參賽者是由 AI 內容創作者透過 DALL·E 3、Midjourney 或 Stable Diffusion 等生成式軟體打造出的 AI 虛擬角色,並為其賦予角色設定(包括她們的國籍、職業、觀點、生活方式等),透過生成軟體讓她回答一系列的問題(如「要如何讓世界變得更美好?」、「你的夢想是什麼?」),且為她創立 Instagram 帳號,在其中發布各種由生成軟體產出的關於生活、想法、表演或倡議的訊息(比如有角色關注中東女性權益、有角色致力於海洋保護、有角色推動 LGBT 權益……等)[1]。
主辦單位共獲得了 1,500 份來自全球的作品申請。負責評選的評審包含兩位人類(媒體顧問 Andrew Bloch 和選美歷史學作家 Sally-Ann Fawcett)、兩位 AI 生成的虛擬人物(西班牙的 AI 模特兒 Aitana Lopez 與美國的 AI 網紅 Emily Pellegrini)。這四位評審在六月選出前十名的參賽者,七月初公布最終的前三名得主,冠軍為設定來自摩洛哥、倡議摩洛哥文化、婦女賦權和姐妹情誼的 Kenza Layli。評選的標準包括美貌(Miss AI 的外表、風度及她展現出的觀點)、技術(AI 生成工具的使用技術和展現出的視覺化細節)、和社群媒體影響力(如 Instagram 粉絲互動數、受眾成長率等)。共同舉辦比賽的 WAICA 表示,這場競賽「在 1880 年代世界上首次現實生活選美比賽舉辦近 200 年後推出,標誌著一次巨大的飛躍」[2]。根據《時代》雜誌的報導,WAICA 表示他們想在這場競賽中專注於「慶祝多樣性和現實主義」,以表彰世界各地人工智慧創造者的成就。意即,這場競賽「並不是要推行不切實際的標準」,「當傳統的選美比賽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逐漸變得更具代表性時,人工智慧可以更快速地做到這一點。這多麼令人興奮」[3]。
然而,這真的是一次令人興奮的巨大飛躍嗎?在這凌空躍起的姿態中,它展現的是一種 AI for Good 的精神嗎?如果我們同意 AI 的發展應該促成一個良善的人類與 AI 協作的社會,那麼,如何設計出這樣一個願景,可以接連從兩個面向來討論。首先是 1964 年由 Ken Garland 和眾多設計師一同撰寫出版,且後續歷經過多次改版的 “First Thing First Manifesto”。其訴求商品/服務設計應從商業利益導向轉變為以人為中心的設計。接著則是 2009 年 Londa Schiebinger 於史丹佛大學發起的「性別化創新」(Gendered Innovations),訴求利用性別分析來達到科技的創新發展。
首先,”First Thing First Manifesto” 的提出是對消費文化的批判,主張設計師應該摒棄市場導向的設計,轉向探索和生產新型態的意義,以促進社會民主溝通的設計形式。後續 2020 年的改版更聚焦於人類對自然的剝削,因而主張在設計過程中需要去創造新的系統來消除和療癒人類已造成的傷害,同時致力於透過產品來連結人類,而非去創造排除和歧視的效果 [4]。 以此設計願景為基礎來檢視 Miss AI 的競賽,我們可以去探問,這場競賽設計能促成新型態的意義探索與生產嗎?它能對社會帶來更為民主化的溝通形式嗎?這樣的設計是否有可能會對某些群體帶來傷害,如去排斥、消除和歧視他人?
這些提問都可以帶出開放性的討論,而每一個答案的背後也都奠基著某種價值關懷與想像。接下來將從「性別化創新」的角度切入,以性別關係與秩序的翻轉與否為基礎,嘗試回應上述的提問。
第一,Miss AI 能促成新型態的意義探索與生產嗎?
「選美比賽」形式並不是新的,它激起的女性主義論辯由來已久,很難過於樂觀的將它視為是一種對女性的可能賦權或是豐富化女體想像的父權拆解,更多的是憂慮它所複製與強化的主流美貌標準,並讓承擔此種標準的女體一再置於父權凝視之下。所以,在這個舊有的形式下,Miss AI 帶來了什麼新的可能性?它具有打破舊有選美思維、創新選美比賽背後的價值複製與權力框架之可能性嗎?首先,如果這個比賽是為了鼓勵或是激發 AI 內容創作,那麼它其實可以採用很多不同的框架來做這件事,比如最能帶來歡樂、正向訊息,或最具療癒效果的 AI 角色選拔。但它偏偏選擇了「選美」這個隱喻,並讓「選美」的標籤與女性連結在一起,讓這個 AI 生成比賽一開始就落入了舊有的刻板印象:女性最具價值的,就是她的美貌。再者,從 WAICA 的網頁上可見,在外表上,入圍前十名的 Miss AI 都符合傳統選美的形象:年輕、美麗、完美雕塑的身材,並且偏向淺膚色。
從與 AI 協作的角度來看,這固然是一種鼓舞人心的創作,但如同評審 Sally-Ann Fawcett 在受訪的時候表示,AI 創造者需要做更多的努力才能產出各種背景、年齡、體型與身體形態的人物,以讓競賽作品能更加多元,更能代表人類社會的樣態 [5]。 而當 Miss AI 的美貌,展現出的仍是主流中的主流形象,甚至,超越了人類的美貌,邁向了極致的「完美」,那麼,它並不會挑戰人類社會對美貌的想像藍圖,反而更加劇美貌的單一且不切實際的標準。劍橋大學萊弗哈姆智慧未來中心(Leverhulme Centre for the Future of Intelligence)研究員 Kerry McInerney 便指出,這些工具雖然訴求於提升創造性,但它們複製且擴大世界上既存的模式和美貌規範,包括性別歧視、肥胖恐懼症和膚色歧視等 [6]。 《衛報》專欄作家 Arwa Mahdawi 也表示,「與其說這是一次飛躍,倒不如說這是一種巨大的倒退。AI 模型並沒有顛覆傳統的美容標準,反而是予以誇大,將每一個有毒的性別化美貌規範綑綁在完全不切實際的包裝中」[7]。
第二,Miss AI 競賽能對社會帶來更為民主化的溝通形式嗎?
由於評選標準包含社群影響力,即 Miss AI 需透過社群平台如 Instagram 與人們互動,展現出受到矚目、具有讓其所倡議的觀點被看見的影響潛力。而要做到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擔任評審的 AI 模特兒 Aitana Lopez 的例子看見端倪。Lopez 曾被批評其所塑造出來的是高度性化的形象,然而她的創作者對此的回應是,他們只是在遵循世界已經創造出來的美學趨勢。「如果我們不遵循這種美學,品牌就不會感興趣」[8]。 以此來看,當Miss AI要匯聚影響力時,她也需要遵循世界既有的美學形象和互動腳本,亦即遵從日常生活中的性別角色想像與秩序。如同 Strengers 與 Kennedy(2023)在《智慧妻子》中提到的,當 AI 機器人被塑造成女性的形象時,人們會期待她溫馴、順從且性感美豔;同時,人們會以日常的性別框架來投射與 AI 機器人的互動場景,如 CNN 記者就以「第一次約會」來形容其與 Pepper 的採訪,並在過程中展現各種調情與玩笑話。同理,當 Miss AI 要增取粉絲的關注、互動熱度和受眾成長率時,複製社會對女性角色氣質的想像(如溫和、溫暖、同理、避免衝突),是一個較易於達標的策略,而非採取去挑戰既有的性別角色想像、甚或反抗粉絲對其的調情與玩笑話的行動。那麼,我們能期待 Miss AI 能創造出更為不一樣的性別互動腳本嗎?
最後,Miss AI 競賽是否會對某些群體帶來傷害?這終將觸碰到 AI 模型是否會對人類社會帶來風險的議題。除了前述的 AI 模型強化單一且不切實際的美貌標準,因而會讓許多不符合此外貌標準者承受更難以企及的追趕壓力,承擔美貌評比的歧視眼光,並感受到自己被排除於健康與美容廣告的代表性之外,AI 模型是否會取代人為工作者,也是一個具有爭議的議題。有些品牌如多芬(Dove)拒絕使用 AI 模特兒,因其「想傳遞的訊息仍是保持真實的美麗」;但時尚與美妝產業中也不乏受到歡迎的 AI 網紅與模特兒。當 AI 模型逐漸取代真人模特兒時,它所傳達出來的訊息將是以技術來解決一切—如永不老化與永遠聽話——的觀點,同時,也忽略甚或簡化時尚與網紅產業的工作和角色內涵,像是情感勞動與親密勞動的意義和互動可能性,都將扁平成既有腳本下的 AI 詠嘆調。
所以,Miss AI 競賽是一場值得擁抱的 AI for Good 的實踐嗎?它所帶來的是一種性別化創新的想像與嘗試嗎?我會說,它只是一種用新技術包裹舊權力的展現。想要讓 AI 內容生成創作傳遞出具有鼓舞人心的訊息,選美的隱喻與框架,並不是一個真的創新作法。
註釋:
[1] 資料來源:https://www.waicas.com/
[2] 資料來源:https://www.facebook.com/deutschewellenews/photos/move-over-miss-universe-artificial-intelligence-has-come-for-our-beauty-pageants/838338978321418/
[3] 資料來源:https://time.com/6993650/ai-generated-women-miss-ai-beauty-pageant-contestants/
[4] 資料來源:https://www.firstthingsfirst2020.org/
[5] 資料來源:https://www.npr.org/2024/06/09/nx-s1-4993998/the-miss-ai-beauty-pageant-ushers-in-a-new-type-of-influencer、https://nypost.com/2024/06/03/lifestyle/miss-ai-beauty-pageant-unveils-top-10-fake-models-competing-for-cash-prize/
[6] 資料來源:https://edition.cnn.com/2024/07/11/style/miss-ai-pageant-winner-kenza-layli/index.html
[7] 資料來源:https://www.theguardian.com/commentisfree/2024/apr/23/miss-ai-artificial-intelligence-models-gendered-beauty-norms
[8] 資料來源:https://www.euronews.com/next/2024/05/04/meet-the-first-spanish-ai-model-earning-up-to-10000-per-month